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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同班

渡我第一章雨季弄堂

旧教学楼像一头沉默的、疲惫的巨兽,伏在校园的角落。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块,爬山虎的藤蔓纠缠其上,被雨水洗刷得油绿发亮。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书籍纸张混合的陈旧气息,比主教学楼那边少了几分喧闹,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安静。走廊的光线昏暗,只有尽头几扇高窗透进灰蒙蒙的天光。

周徊雪几乎是冲进走廊的。脚步在空旷的水泥地上激起轻微的回响。他走到靠里的一间教室后门,推门进去。教室里的喧哗声如同被按下了开关,瞬间低了下去。

这是高二(七)班,理科重点班。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后门,聚焦在他身上,以及他身后半步紧跟着的高大身影。

周徊雪无视了那些目光,径直走向教室最后排靠窗那个孤零零的位置。那是他的专属领地,仿佛自带隔离结界,周围的座位都空着一段距离。他拉开椅子坐下,把那个旧帆布书包塞进桌肚,动作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然后,他侧过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和被雨水打湿的香樟树顶,只留给教室一个冰冷而沉默的侧影,和那头在昏暗光线下依然刺眼的银白色短发。

教室里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随即被压低的议论声取代。所有人的焦点,都落在了站在门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周松砚身上。

他穿着那件深色风衣,身姿挺拔,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点初来乍到的审视和尚未完全褪去的、因追赶而略显急促的呼吸。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教室,掠过那些或好奇、或惊讶、或带着审视的目光,最终牢牢锁定在最后一排那个望向窗外的银白色身影上。

“喂,你找谁?”一个坐在前排、看起来像是班长的男生站起来,语气带着点公事公办的询问。

周松砚的目光这才从周徊雪身上移开,落在那男生身上。他没有回答,反而迈开长腿,径直走向讲台。班主任李老师,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严肃的中年男人,正坐在讲台后面整理教案。

“老师,”周松砚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天生的从容,却又不失学生的礼节,“我是周松砚,今天转学过来,分在七班。”

李老师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他显然已经接到了通知,点点头,拿起花名册看了一眼:“嗯,周松砚。座位……”他习惯性地抬眼看向后排,目光在周徊雪旁边的空位上停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似乎有些犹豫。那位置空着,不仅是物理上的距离,更是某种无形的禁忌。

“你就坐……”李老师的手指在花名册上移动,显然想把他安排到前面某个空位。

“老师,”周松砚却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抬起手,指向教室最后排,那个唯一的、紧邻着周徊雪座位的空位,“我看那边还有个空位,我坐那里就行。”

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目光都惊愕地在周松砚和周徊雪之间来回扫射。坐在周徊雪前排的几个人甚至下意识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仿佛要离那个风暴中心更远一点。

李老师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语气加重了几分:“周松砚同学,那个位置……”

“光线挺好,也安静。”周松砚仿佛没听出老师话里的劝阻,脸上甚至还带着点礼貌的微笑,但那笑容里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我喜欢靠窗的位置。谢谢老师。” 说完,他甚至不等李老师再次开口,就径直迈开步子,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穿过教室中间的过道,朝着最后一排那个孤岛般的角落走去。

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周徊雪依旧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侧脸的线条绷得像一块冰冷的玉石,仿佛对身后逼近的脚步和所有投注过来的目光毫无所觉。

周松砚走到那个空位旁。桌子椅子都蒙着一层薄灰,显然很久没人坐过了。他毫不在意地拉开椅子,椅子腿摩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吱嘎”一声。他把那个崭新的皮质书包随手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坐了下来。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一直就属于这里。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旁边依旧望着窗外的周徊雪身上。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周徊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耳廓,和他紧绷的下颌线。一股混合着雨水、草木和淡淡洗衣粉味道的清冷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

周松砚的嘴角,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不是得意,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尘埃落定般的安心。

“哥,”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对着那个冰冷的侧影说,“以后就是同桌了。”

周徊雪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猛地蜷缩了一下。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身后那个挺拔的身影。他依旧没有回头,没有回应,只是那望向窗外的眼神,似乎比窗外的铅灰色天空更加沉郁了几分。窗外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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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空气闷热潮湿,窗外雨声不断,让人昏昏欲睡。黑板上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和几何图形,数学老师的声音带着点催眠的平缓。

周徊雪坐得笔直,目光落在摊开的练习册上。他面前放着课堂笔记,字迹工整冷峻,但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许久没有落下新的字迹。他的视线似乎停留在某道习题上,但眼神是空的,焦距涣散,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躯壳,沉入某个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冰冷深海。阳光永远照不到的地方。

周松砚坐在旁边,一只手撑着下巴,目光看似落在讲台,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牢牢锁在周徊雪身上。他能清晰地看到周徊雪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看到他那毫无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像一层无形的茧,紧紧包裹着他。

周松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一阵阵地发紧。他想起昨夜蜷缩在沙发上听到的、周徊雪在里间床上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咳嗽声;想起清晨醒来时看到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青黑;想起他煮粥时那近乎机械的、毫无生气的动作。这个人,像一根绷得太久的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蜷了蜷,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想做点什么。打破那层冰壳,哪怕只是递过去一杯热水。

就在这时——

“周徊雪!”

讲台上,数学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悦。他正讲解着一道立体几何的压轴题,步骤复杂,需要极强的空间想象力。而周徊雪那明显走神的状态,在安静得只剩下粉笔声和雨声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眼。

“你上来,”老师用粉笔重重敲了敲黑板,“把辅助线画出来,并证明这条线垂直于底面。”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或是纯粹好奇的意味。后排角落这个银发怪胎,沉默寡言,成绩却稳居年级前十,本身就是个矛盾的存在。此刻他被点名,无疑成了沉闷课堂里的一剂兴奋剂。

周徊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深黑的眼睛里,那层空洞的迷雾似乎消散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凝固的冰冷。他沉默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走向讲台,脚步很稳,但脊背挺得过分笔直,像一柄出鞘的、随时会折断的利剑。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那头银发在教室惨白的日光灯下,像一捧燃烧的冷焰。

周松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周徊雪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寒意和抗拒。他死死盯着那道走上讲台的、单薄而孤绝的背影,手指在桌下捏成了拳。

周徊雪走到黑板前,从粉笔槽里拿起一支白色的粉笔。黑板上的几何体复杂交错,线条密集。他站在那里,面对着那道题,足足沉默了有十几秒。教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连绵的雨声。

“会不会啊?不会就下来吧!”前排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压低的嗤笑。

周徊雪握着粉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泛白。他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僵在那里,或者干脆放弃时,他忽然抬起了手臂。

粉笔尖触碰到黑板,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白色的粉笔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流畅而精准地在复杂的几何图形中延伸、转折。一条,两条,三条……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题目,仿佛答案早已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那些辅助线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图形的关键节点,瞬间将原本混乱的立体关系梳理得清晰明了。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连数学老师都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完全不在状态的学生,解题思路竟如此清晰利落。

周徊雪画完最后一条关键的辅助线,没有丝毫停顿,开始书写证明步骤。粉笔在黑板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字迹和他笔记上的一样,工整、冷峻,逻辑严密得如同精密的仪器,每一个步骤都无懈可击。

不到三分钟,证明完成。最后一句“故,该辅助线垂直于底面”写完,他随手将还剩半截的粉笔丢回粉笔槽,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转过身,没有看老师,也没有看台下任何一个人,深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走下讲台,穿过一道道或惊愕、或复杂、或依旧带着轻蔑的目光,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依旧平稳,仿佛刚才那个在讲台上锋芒毕露的人不是他。

整个教室依旧沉浸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数学老师看着黑板上那堪称完美的解答,张了张嘴,最终只干咳了一声:“嗯,解答正确。思路很清晰。坐下吧。”

周松砚一直悬着的心,在周徊雪坐下的那一刻,才重重地落了回去。随之涌上的,却是一种更加酸涩难言的情绪。他看着周徊雪重新垂下眼帘,看着他又一次将自己封闭进那个无人能靠近的冰冷世界。刚才那惊艳的一瞬,如同昙花一现,更反衬出他此刻死寂的疲惫。

他宁愿周徊雪答不上来,宁愿他被老师批评几句。至少那样,他身上还有一点属于“人”的烟火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精密运转后迅速耗尽能源、陷入休眠的机器。

下课铃声终于刺耳地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凝滞。学生们如同被释放的囚鸟,轰然起身,收拾书包,喧闹声瞬间充斥了空间。

周徊雪动作很快,几乎在铃声落下的同时就收拾好了书包。他站起身,看也没看旁边的周松砚一眼,径直从后门走了出去,银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混乱的人流中。

周松砚立刻抓起自己的书包追了出去。

走廊里挤满了放学的学生,人潮汹涌。周徊雪的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那抹银色像一道移动的坐标。周松砚奋力拨开人群,紧紧跟着。

“让让!麻烦让一下!”他焦急地喊着,目光死死锁住前方。

周徊雪似乎察觉到他的追赶,脚步更快了。他没有走向校门的主干道,而是拐进了通往旧实验楼后门的一条更僻静的小路。这条路几乎没什么人走,路旁杂草丛生,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浓重的阴影。

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很快打湿了两人的头发和肩膀。

周松砚终于在一个拐角追上了周徊雪。他快跑几步,一把抓住了周徊雪的手臂。

“哥!等等!”他喘着气,声音带着急切。

周徊雪猛地停住脚步,被他抓住的手臂瞬间绷紧,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他没有回头,只是用力地、带着明显的抗拒想要甩开那只手。

“放手!”他的声音冰冷刺骨。

周松砚却抓得更紧。他能感觉到周徊雪手臂传来的紧绷和颤抖,那是一种极度压抑下的生理反应。

“哥,你听我说!”周松砚绕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雨水顺着他黑色的发梢流下,滑过棱角分明的脸庞。他看着周徊雪那双深潭般、此刻翻涌着怒意和厌烦的眼睛,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

“我知道你累!我看得出来!”周松砚的声音提高了,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心疼,“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从昨天到现在,你一句话都没好好跟我说过!你一直在赶我走!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周徊雪猛地抬起头,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深黑的眼睛里,压抑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出来,像冰层碎裂后露出的灼热岩浆。

“对!我就是讨厌你!”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小路上显得异常尖锐,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我讨厌你出现在这里!讨厌你打乱我的生活!讨厌你自以为是的关心!讨厌你像个傻子一样跟在我后面!讨厌你让所有人都盯着我看!讨厌你让我连最后一点清净都没有了!”

每一个“讨厌”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周松砚的心上。他抓着手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脸色在雨水中变得苍白。

“你什么都不知道!”周徊雪用力挣脱他的手,胸膛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银白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让他看起来有种濒临破碎的脆弱和疯狂,“你活在阳光里,被所有人捧着!你懂什么?!你懂一个人住在那个发霉的破屋子里是什么感觉吗?!你懂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说‘看那个白毛怪’是什么感觉吗?!你懂你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每次看我的眼神吗?!你什么都不懂!你凭什么闯进来?凭什么?!”

他吼完最后一句,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撕心裂肺,在寂静的雨幕中回荡,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周松砚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雨水冰冷地浇在身上,却远不及周徊雪那一声声“讨厌”带来的寒意刺骨。他看着眼前这个弯着腰、咳得撕心裂肺、浑身散发着绝望和愤怒的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以为自己在靠近,在保护,在给予温暖。却原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方世界里最大的风暴和负担。

那些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他引以为傲的身份,他自以为是的光,在周徊雪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里,原来如此刺眼和残忍。

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酸涩和无力感,混杂着深入骨髓的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顺着指尖滴落。

周徊雪咳了好一阵,才慢慢直起身。他抬手用力抹去嘴角的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不再看周松砚一眼,那双深黑的眼睛里,刚才爆发的怒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种更深、更彻底的疲惫和灰败,像燃尽的死灰。他绕过僵立的周松砚,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弄堂的方向走去。背影在越来越密的雨幕中,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周松砚依旧僵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流淌。他望着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银白色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他父亲的禁令,也不仅仅是那些恶意的目光。那是一道由孤独、痛苦和经年累月的冰冷铸就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而他站在沟壑的这一边,伸出的手,似乎永远也触不到对岸那个遍体鳞伤的灵魂。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冰冷,顺着湿透的衣衫,一点点渗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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