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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灯生暖

青灯渡信

因为精力有限,楚峰只准备糊名册上的前三十七个人糊。灯笼糊到第三十盏时,青瓦上的艾草晒成了深褐色,叶片蜷曲如老人的手指,却仍憋着股执拗的香。阿砚蹲在院子里往灯笼里插蜡烛,竹骨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张交错的网,兜着满地碎金似的阳光。楚峰的石屋里飘出桐油味,黏稠的香气混着凿石声漫出来,他在给石碑刷最后一遍油,油刷划过石面的声响很匀,像在给石头按摩。

“张校尉让人送了些新布,说给来寄信的人避雨用。”王小二抱着捆蓝布跑进来,布角在风里翻飞,像只展翅的鸟。竹篓里的石料叮叮当当响,最上面那块刻着朵半开的莲花,花瓣边缘还留着没磨平的毛刺。“还说下个月有集市,让咱们把灯笼挂到天津桥上去,照亮那些往狮嘴里塞信的人——张校尉说,夜里过桥的人总摸黑,容易踩空。”

阿砚把蜡烛放进刻着莲花的灯笼里,火苗刚舔上灯芯,纸瓣的影子就在墙上跳起来,忽大忽小,像一群活过来的莲。“这些灯笼得结实点,桥上风大。”他往竹骨接口处缠麻绳,手指被勒出红痕,“去年挂在分驿的灯笼,一夜就被风撕成了布条。”

楚峰从石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块小石料,巴掌大,上面刻着朵极小的莲花,花瓣尖上钻了个细孔,是给灯笼坠子用的。“这些坠子得刻得重些,不然风一吹就歪。”他把石料往阿砚手里塞,掌心的温度烫得阿砚指尖发麻——楚峰的手总带着股热乎气,哪怕刚摸过冰凉的石头,也像揣着团火。

阿砚掂了掂石料,确实沉手,石质细腻,是楚峰特意从河底捞的青石。“你刻这个的时候,是不是又忘了吃饭?”他瞥见石屋门口的空碗,早上端去的粥还没动,已经结了层皮。

楚峰挠了挠头,石粉沾在发间,像落了层霜。“一拿起凿子就忘了时辰。”他拿起另一块坠子往灯笼上系,红绳穿过细孔打了个莲花结,“赵石头的名字刻完了,那道裂纹正好绕着莲花转,像条水纹,好看得很。”

驿道上的新草长到半尺高,绿油油的,像去年账本上漏记的名字。有个穿绸缎的中年人站在门口,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却洗得有些发白,腰间的玉佩碰着布面,发出细碎的响。他手里的信封得很严实,牛皮纸封皮上盖着红印,边角却磨得起了毛,像揣了很久。

“俺爹以前是管河工粮草的。”中年人往铜箱前走,脚步发沉,每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的脸很白,没什么血色,眼下有很重的青黑,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魏坤让他多报了三十石米,他……他照做了。”他的声音发紧,把信往箱里塞时,手抖得厉害,牛皮纸在箱沿上蹭出沙沙声,“这信是给他那些饿死的河工赔罪的,说下辈子做牛做马还,只求他们别在梦里缠着他娘。”

阿砚闻到信里飘出的墨香,是上好的松烟墨,却写得歪歪扭扭,像初学写字的孩童。墨迹浓淡不一,有的地方晕成了黑团,显然是写着写着停了很久。“信放进去吧,这里的信,都能送到。”阿砚往旁边挪了挪,让中年人看得更清楚些,“上个月有个老兵来寄信,说当年误杀了友军,现在每夜都梦见那人索命,寄完信的第二天,他就说睡得安稳了。”

楚峰把刚刻好的灯笼坠子挂在铜箱把手上,石料碰撞发出清脆的响。“能说出来,就比闷在心里强。”他的凿子还别在腰上,石粉蹭在绸缎上,留下道浅白的痕,中年人却没在意,只是盯着铜箱里的信发呆,像在看深不见底的河。

“俺爹去年冬天没了,临走前抓着俺的手说,那三十石米,够五十个河工吃半个月。”中年人突然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厉害,“他说每次看见卖米的摊子,就像看见那些河工的脸,黄瘦黄瘦的,直勾勾地盯着他……”

王小二从屋里端来碗水,递到中年人手里。少年的手指在碗沿上碰了碰,像是怕烫着对方。“俺爹说,知错了就不算坏人。”他指了指石碑的方向,“楚大哥在碑上刻字,连裂纹都刻进去了,说不遮不掩才踏实。”

中年人喝完水,脸色好看了些。他往铜箱里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的时候,脚步轻快了不少,杭绸的衣角在风里飘,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阿砚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穿绸缎的和穿粗布的,在铜箱前都一样,都只是想找个地方,把压在心头的石头放下来。

楚峰突然笑了,他指着灯笼影子里的自己,像个踩着莲花的人。“你看这影子,倒像个正经石匠了。”他以前总说自己是武将,握刀的手不该碰凿子,现在却能在油纸上刻出活灵活现的莲花。

“我以前总觉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楚峰往石屋里走,桐油桶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现在才明白,有些债,得用心里的安宁来还。就像这灯笼,亮起来不是为了照路,是为了让心里的黑处能透点光。”

夜里的铜箱很安静,阿砚躺在旁边的竹榻上,能听见里面信纸翻动的轻响。像有很多人在低声说话,把憋了整年的话慢慢倒出来——张老三说家里的猪下崽了,李老四说儿子考上了学堂,还有那个管粮草的老汉,在信里数着三十石米能蒸多少馒头,每个馒头上都该刻朵莲花。

他摸出怀里的玉佩,莲花纹的凹槽里,那片写着“回家”的纸还在,只是边角已经泛黄,像被岁月吻过。玉佩被体温焐得发烫,阿砚突然想起去年在河底摸到它时,冰凉刺骨,现在却像块暖玉,大概是被太多人的念想焐热了。

王小二的竹篓放在石屋门口,里面的石料堆得快满了。阿砚走过去时,看见最上面那块刻着个小小的“砚”字,旁边是朵歪歪扭扭的莲花,刻痕很浅,像怕刻深了会疼。少年大概是觉得自己刻得不好,藏在最底下,却被竹篓晃出来了。

天快亮时,铜箱突然发出暖融融的光。阿砚掀开箱盖,看见那些旧信上的墨迹正在慢慢浮起,在箱壁上拼出三十七个模糊的人影,都在朝着灯笼的方向笑。他们的衣服上沾着河泥,手里却都捧着朵莲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带着湿漉漉的朝气。

阿砚知道,这是那些河工在回应了。他们收到了信,看到了灯笼,也闻见了艾草香,知道活着的人没忘了他们。而那些寄信的人,不管是穿绸缎的还是穿粗布的,只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能在这光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朵莲花。

灯笼里的蜡烛燃尽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阿砚把新的蜡烛换上去,三十七盏灯笼在晨光里亮起来,纸莲花的影子铺满了整个院子,像一片永远不会凋零的莲池。楚峰的凿子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格外轻快,像在跟着影子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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