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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箱生暖

青灯渡信

渡信驿的青瓦上晒着艾草,水汽蒸腾起来,在晨光里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瓦檐滚下来,砸在窗台上的铜盆里,发出“嘀嗒”的轻响。阿砚蹲在铜箱前翻信,指尖沾着的墨迹蹭在箱壁上,晕出一个个浅灰的圆斑,像谁悄悄落下的泪。

“黄衣信使又来了。”楚峰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手里的凿子还在滴石浆,在青石板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白。他刚从石屋出来,围裙上沾着的石粉被汗水浸成了灰黑色,鬓角的碎发黏在额头上,露出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在分驿救火时被落木砸的。

阿砚抬头时,正看见那抹明黄卡在门框里。信使的靴子沾着泥,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的,裤腿上还留着草屑,像是从荒郊野岭穿过来的。

他手里的信被攥得边角发皱,明黄的封皮裂了道口子,露出里面的宣纸。“陛下说,魏坤案审结后,渡信驿该归兵部管了。”他的声音比上次软了些,却还是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像冬天没化透的冰。

“归谁管都一样。”阿砚把手里的信放进铜箱,信纸展开时露出“妻收”两个字,墨迹里混着沙粒,是从河底捞上来的那批信里的。写信的河工叫刘老五,听说被魏坤的人打断了腿,还硬撑着在石料上刻完了给妻子的信,“这些信要先晾干,潮乎乎的寄出去,字该糊了。”

信使的目光扫过院子,落在墙角堆着的灯笼架上。竹骨在阳光下泛着浅黄,还没蒙油纸的骨架像群瘦骨嶙峋的鸟,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

“陛下说,让你去长安任职,管天下驿馆。”他往前挪了半步,明黄封皮的信递得更近了,封泥上的龙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五品官,比张校尉还高,出门能坐四抬轿。”

楚峰的凿子声突然停了。阿砚转头看见他站在石屋门口,手里的石料上刻着半朵莲花,凿痕深得发颤,像是要把石头劈开。“阿砚不做官。”楚峰的声音撞在石墙上,弹回来时带着回音,“去年冬天他在分驿守着铜箱,连炭火都舍不得烧,手冻得流脓还在翻信,你觉得他会稀罕那顶乌纱帽?”

信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把信往石桌上一拍:“陛下的旨意!”封皮裂开的地方露出里面的字,“特授阿砚为……”后面的字被他的手挡住了,只看见“钦此”两个字的边角。

阿砚没看那封信。他正盯着铜箱里的信纸,有张被水泡烂的纸上,“平安”两个字正从碎纹里慢慢显形。像去年在河底摸到的那枚玉佩,明明浸在冰水里,却总在夜里发烫,仿佛有谁的体温焐在里面。他想起刘老五的妻子,听说女人带着孩子在老家等了三年,每天都往渡口跑,以为丈夫早成了河里的鱼食。

“俺爹以前说,信要是能到人心,在哪儿递都一样。”阿砚站起身,艾草的香气从瓦上飘下来,落在他发间,带着点清苦的味道。“长安太远,顾不上这些信。”他指了指铜箱里的信,有封上面还留着牙印,是哪个饿极了的河工啃的,“它们比官帽金贵。”

信使气呼呼地走了,明黄的背影消失在驿道尽头时,楚峰突然笑出声。他把手里的石料往石桌上一放,莲花的轮廓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花瓣尖上还留着没刻完的细痕。

“我也辞了官。”他拿起凿子在石料上敲了敲,石屑溅在他手背上,“张校尉说我留着也是祸害,魏坤的党羽还有漏网的,我在府衙蹲着,他们不敢来寻你麻烦。”

阿砚愣住了。楚峰的刀还挂在石屋墙上,鞘上的猛虎纹被凿石的粉末盖了层白,倒像是雪落满了山头。他记得楚峰以前总说,刀是用来护国安邦的,现在却整天跟凿子石料打交道,手背上磨出的茧子比刀茧还厚。“张校尉那边……”

“他给我备了好酒,说算送行了。”楚峰拿起凿子继续刻,石屑簌簌落在石桌上,“再说,我留在这里,还能帮你刻刻莲花。”他低头时,阿砚看见他脖颈处的旧伤,是当年在战场上被箭射的,现在却被石粉遮得快要看不见了。

铜箱突然发出轻微的响动,阿砚低头看见箱底的信纸在微微发亮。最上面那封写着“母收”的信,边角正渗出细小的水珠,落在地上洇出浅痕,像有人悄悄落了泪。他想起写信的少年,才十六岁,说是为了给娘治病来当河工,结果刚到工地就发了疫病,临死前还在信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药罐。

傍晚时起了风,驿道旁的芦苇白絮飘进院子,粘在铜箱上像层薄雪。阿砚把晾干的信捆成束,红绳在手里转了个圈,打了个莲花结——这是楚峰教他的,说这样的结结实,经得住风吹雨打。楚峰在旁边刻木牌,新添的字比之前的深些:“寄往阴途的信,也是写给活人的良心”。刻到“良心”两个字时,他的凿子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王小二背着竹篓来的时候,篓里的旧信纸已经码得整整齐齐。少年的肩膀比上个月宽了些,竹篓的背带勒出深深的红痕。“俺在桥洞又捡着些。”他从怀里掏出片石料,上面刻着朵极小的莲花,花瓣歪歪扭扭的,却很认真,“照着楚大哥的样子刻的,俺娘说,爹以前总在石料上刻这个。”

楚峰接过石料时,阿砚看见他手背上的伤口,是昨天刻字时被凿子划的,此刻正结着浅红的痂。像铜箱锁孔里那抹新墨,带着未干的温度。楚峰用指尖在少年刻的莲花上抹了抹,石粉沾在他的指腹上:“这里要再刻深点,不然经不住水冲。”少年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夜色漫进院子时,铜箱里的信发出细碎的响动。阿砚坐在门槛上,看着月光落在楚峰的石屋上,凿子声和着虫鸣,像首安稳的曲子。他知道,有些东西比官帽金贵,比如这铜箱里的信,比如楚峰手里的凿子,比如王小二刻莲花时认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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