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桥的石狮子吞了整冬的风,开春时喉咙里仍卡着枯叶。深褐色的叶梗卡在斑驳的齿缝间,被往来行人的脚步震得微微发颤,像谁含着没说出口的话。阿砚蹲在桥拱下数水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角的薄铜,冰凉的金属被体温焐得发暖。三十七个州县的名字在桑皮纸上洇出浅痕,像被水浸泡过的伤口,最末行的“王小二”三个字旁边,有个指甲盖大小的凿痕,是朵没刻完的莲花。
“张校尉让人把证物搬去府衙了。”楚峰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混着刀鞘叩击狮头的闷响。他的手指抠进狮爪缝隙,抽出最后一封卷成筒的信,信纸边缘结着层薄冰,融化后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印子。“魏坤那伙人在牢里还喊冤,说这些信是伪造的。”
阿砚没抬头。第七道水纹漫过他靴底时,怀里的玉佩突然烫起来,莲花纹凹槽里卡着的纸片硌得胸口发疼。他摸出来展开,“回家”两个字被水渍晕得模糊,却比任何墨迹都清晰——这是从河工老李那封家信上掉下来的,老李去年冬天冻死在河坝上,怀里揣着的信被冻成了冰疙瘩,融开后只剩这半片残纸。
桥面上传来老妇人的脚步声,竹篮磕碰石阶的脆响由远及近。阿砚抬头时,正看见她佝偻的身影停在西侧那只石狮前,蓝布头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鬓边的白发。她从篮子里拿出叠纸钱,黄纸剪的元宝边缘有些毛糙,像是夜里就着油灯剪的。
“当家的,麦子收了三石七斗。”老妇人的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声音混着风声散进桥洞,“小三子会走了,昨天还拽着狗尾巴笑,牙都没长齐呢。”她从怀里掏出封信,信纸被反复折叠过,边角发皱,封口处沾着点灶灰。塞进狮嘴时,手指在石狮冰冷的唇齿间顿了顿,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艾草的气息顺着风溜进来,阿砚忽然想起去年秋天,河工老李蹲在渡信驿门口晒艾草。老人的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却把艾草摆得整整齐齐,说家里的婆娘总在信里夹这个,“辟邪,也让我闻着味儿想家”。他摸出账本翻到“李”字那页,墨迹旁边的莲花凿痕还留着新刻的白痕,是楚峰昨天补的。
楚峰正在狮头刻字,凿子下去的力道很稳,石屑簌簌落在阿砚肩头。“渡信驿”三个字渐渐显形,笔画深得能嵌进半片叶子。“张校尉说要给你请功,”他突然开口,凿子停在“驿”字最后一捺,石屑在阳光下划出道弧线,“陛下那边许了五品官身,金腰带,紫袍服,比张校尉还体面。”
阿砚把玉佩塞回怀里,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账本哗啦啦翻页。三百一十三个名字在眼前晃,像河面上此起彼伏的浪头——王河是前年汛期被冲走的,尸体卡在石缝里,捞上来时怀里还揣着给儿子刻的莲花石料;赵石头是被魏坤的人打死的,就因为多嘴问了句饷银怎么还不发;还有那个没留下名字的少年,听说是从山西逃荒来的,冻死在工棚角落时,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
“我去看看铜箱。”阿砚往桥头走,楚峰的凿子声在身后追了几步,突然停了。他知道楚峰想说什么——去年冬天分驿被烧时,他们在火里抢出铜箱,阿砚的手背被烫出燎泡,却死死抱着箱子不肯放,就像抱着那些河工仅存的念想。
渡信驿的木门虚掩着,阳光从门缝挤进来,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光带。门轴处的铜环生了层薄锈,转动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老人咳嗽。阿砚推开门时,看见铜箱摆在院子中央,锁孔里塞着的纸条被风顶得微微颤动。他伸手抽出来,师父的字迹带着烟火气扑面而来:“信到不了阴途,能到人心”。墨迹是新的,纸角还沾着点炭灰,像是刚从灶膛里捡出来的。
墙角传来响动,阿砚转头看见个穿粗布衣的少年,竹篓里的旧信纸露出来,最上面那张有个歪歪扭扭的“家”字。是王小二,账本上记着他爹王河死于前年的汛期,尸体没捞上来,只找到块刻了一半的莲花石料。少年的布鞋沾着河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被芦苇划破的红痕。
“先生,”少年的声音发紧,指节捏得发白,“俺在桥洞捡着这个。”他递过来半片刻着莲花的石料,边缘还沾着河泥,石面上的凿痕深浅不一,显然刻的时候手在抖。
阿砚接过石料时,闻到竹篓里飘出麦香。那些被水泡得发胀的信纸正在慢慢舒展,墨迹里的“收麦”“晒谷”在阳光下泛着浅黄,像刚从田里割下来的麦穗。他忽然想起楚峰刻在石狮上的字,原来有些痕迹,比铁证更难磨灭——就像这石料上的莲花,就算被河水冲了整年,该有的轮廓一点都没少。
楚峰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手里提着个木牌。松木的纹路里还带着新砍的清香,上面新刻的字泛着木屑白:“渡信驿暂收阴途信”。“张校尉让人做的,”他把木牌插在铜箱旁,凿子别在腰上,石粉蹭在衣襟上,“说以后有人想给故去的人寄信,就往这儿送。”
阿砚蹲下去摸铜箱的锁,冰凉的金属触感里藏着暖意。那些从分驿带回的信正在箱底慢慢舒展,墨迹里的思念像草芽,正顺着木纹往上爬。他忽然明白,师父留下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有些信不必真的送到阴曹地府,能让活着的人守住良心,就算送到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