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桥的石狮子嘴里还叼着去年的枯叶。阿砚蹲在桥拱下,看楚峰往狮爪缝里塞信。那些从青石料里掉出来的信被整理成三捆,每捆都用红绳系着,绳结是标准的莲花结。
“张校尉说,三日后开堂。”楚峰的刀鞘敲了敲狮头,石屑落在阿砚的账本上。账本已经被裱糊好,用的是宫里特供的桑皮纸,边角还镶了层薄铜,是张校尉特意让人做的。“所有信都会当证物,魏坤的党羽一个跑不了。”
阿砚没接话。他在数桥洞里的水纹,那些被灯笼照亮过的水面此刻很平静,偶尔有鱼跃起来,溅起的水珠里映着渡信驿的影子。怀里的玉佩突然发烫,他摸出来一看,莲花纹的凹槽里卡着片纸,是从那封家信上掉下来的,上面写着“回家”两个字。
“去看看吗?”楚峰突然问。他指的是那些河工的家乡,账本上记着三十七个州县,最远的在千里之外。张校尉已经派人去通知家属,说他们的亲人有信回来了。
阿砚摇摇头。他看见个老妇人提着篮子往桥上走,篮子里装着叠纸钱,还有封没封口的信。走到桥中间时,老妇人把信塞进石狮子嘴里,对着河面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当家的,收到信就托个梦”。
那封信带着股淡淡的艾草香。阿砚刚闻到就知道,是平安信,说家里的麦子收了,孙子会走路了。他突然想起渡信驿的铜箱,从前总以为那些信是化作灰烬去了阴途,现在才懂,是化作气味散进风里,飘到该去的地方。
“回驿馆吧。”阿砚站起身。他看见楚峰正在石狮子头上刻字,是“渡信驿”三个字,刻得很深,像要嵌进石头里。阳光从桥拱照下来,在字上投下阴影,像无数只眼睛在看。
往回走的路上,阿砚总觉得有人跟着。回头望去,却只有空荡荡的驿道,道旁的芦苇里飘着白絮,像谁在撒纸钱。直到看见个穿粗布衣裳的少年,背着个竹篓,篓里装着些旧信纸,才明白过来——那是老河工的儿子,账本上记着他叫王小二,今年该有二十岁了。
“先生。”少年拦住他们,竹篓往地上一放,“俺爹的信……能给俺留着吗?”他手里捏着片从石料里捡的纸,上面有个小小的凿痕,是他家的模样。
阿砚把那封带米香的家信递给他。少年的指尖刚碰到信纸,阿砚就闻到股浓烈的暖香,比刚才在桥洞时浓了十倍,像整座麦田都在眼前铺开。他看见少年突然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却没哭出声,只是把信纸按在胸口,像抱着块滚烫的石头。
“他收到了。”楚峰突然开口。他指了指少年竹篓里的信纸,那些纸页正在微微发亮,“你爹在信里说,等你长大了,教你刻莲花。”
少年猛地抬头。阿砚看见他的手掌上有层薄茧,是常年握凿子磨出来的。竹篓底下露出半截石料,上面刻着朵小小的莲花,刻工生涩,却很认真,像在模仿谁的手艺。
走到渡信驿门口时,阿砚看见铜箱摆在院子中央。重建的驿馆比从前敞亮,青瓦上晒着新收的艾草,墙角堆着刚做好的灯笼,竹骨上还没蒙油纸。楚峰的石屋就在旁边,门敞开着,里面传来凿子敲击石料的脆响。
“陛下的信使又来了。”楚峰的声音从石屋里传来。阿砚回头望去,那个黄衣信使正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锦盒,脸色比上次好看了些,却还是紧蹙着眉。
“俺不做官。”阿砚蹲在铜箱前,慢慢往里放信。那些从分驿带回来的信要在这里慢慢晾干,等墨迹稳固了,再送到该去的地方。他突然发现铜箱的锁孔里塞着张纸条,抽出来一看,是师父的字迹:“信到不了阴途,能到人心”。
墨迹是新的,纸角还带着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