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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应

青灯渡信

阿砚的靴底碾过地上那摊灰字,碎末顺着石板缝一点点渗进去,像被地皮悄没声地吞了。他弯腰捡起那本蓝布账册,封皮上的黑痕还在不紧不慢地爬,已经把“太初二十七年”的“七”字啃得只剩个弯钩,瞧着倒像把悬着的小镰刀,冷飕飕地晃眼。

“装什么神弄鬼。”他低骂一声,把账册揣进怀里时,布料摩擦着胸口,带出一阵细微的痒。指尖又摸出那半枚铜符,凉得硌手,边缘被磨得溜光,显然是被人攥了许多年。符上“驿”字刻得深,笔画交叠处有个小豁口,像是硬生生掰断的,断面还留着些细碎的毛刺。

阿砚忽然记起铜箱的锁孔——小时候他趁师父不注意,总爱往锁孔里塞草棍,当时就觉得那形状怪得很,既不是常见的方孔,也不是圆锁,此刻指尖摩挲着铜符的轮廓,才猛地反应过来,那锁孔分明是等着这半枚铜符来填。

西厢房漏得厉害,地上积着的水快漫过脚踝,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里磨牙。阿砚往铜箱走,脚边的碎灰忽然动了动,像条受惊的小蛇蜷了蜷,却在离铜箱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墙挡住。他这才发现,铜箱周围的地面竟是干的,方才洪水漫进驿站时,泥汤子都淹到了供桌腿,唯独这方三尺地,连个水点子都没沾,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咔哒。”

半枚铜符按进锁孔的瞬间,铜箱忽然抖了一下。不是先前那种嗡嗡的轻颤,是从箱底深处钻出来的闷响,像有齿轮在里头慢悠悠地转,带着股陈年铁锈摩擦的滞涩。箱壁上的银纹“唰”地亮起来,把整个驿站照得跟白昼似的,连墙角蛛网上挂的灰团、梁上积着的尘絮都看得一清二楚,连空气里漂浮的细小水珠都闪着银光。

阿砚的呼吸顿在喉咙里,鼻尖萦绕着一股奇异的气味——像是陈年的墨汁混着烧松脂的香,还有点河底淤泥的腥气,缠在一块儿往肺里钻。锁孔里的铜符开始发烫,他想抽手,却发现符身已经跟锁孔咬在了一起,边缘渗出银亮的光,顺着箱壁的纹路游走,像小溪汇入大河,最后在箱盖中央凑成个完整的“驿”字。

紧接着,箱盖“吱呀”往上抬了寸许,露出道黑缝,里头飘出的不是霉味,是浓得呛人的烟火气,像有人在箱底烧着什么东西,还带着点焦糊的肉味,闻得人胃里一阵翻搅。

“到底藏着什么?”阿砚咬着牙伸手去掀箱盖,指腹刚碰到冰凉的铜盖,就被一股力道猛地弹开,手背撞在箱壁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箱缝里突然涌出无数白灰,不是先前的黑灰,是极细的纸灰,像被风吹散的纸钱,在银纹的光里打着旋。阿砚眯眼细看,灰里裹着些极小的字,不是墨写的,倒像是用什么白粉末画的,在光底下闪着点幽幽的亮,跟坟头的磷火似的,要仔细瞧才能辨认出笔画。

“周……德……海……”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拼,舌尖舔到上颚的硬茧,那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这名字撞进脑子里,倒像是块石头砸进了深潭,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想起来了,去年冬天烤火时,镇上的老驿卒王伯提过,二十年前洛水溃堤,守堤的老把头就叫周德海,是个出了名的倔脾气,据说被洪水卷走时,怀里还揣着本记工分的册子,册子上记着谁偷了修堤的石料,谁克扣了工人们的口粮。当时官府说他是失职,被水神收了去,可现在再想,那信上“周老汉”的落款,分明就是这三个字的简写。

铜箱猛地晃了一下,箱盖又抬起来半尺,露出的缝隙里能看见堆得厚厚的白灰,像落了场大雪。阿砚趁机往里瞅——箱子里没金银,没密信,就厚厚的一层白灰,灰堆里埋着个黑陶罐子,罐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的花纹褪得厉害,但能看出是朵莲花,跟他小时候戴过的红绳结上的花样一模一样,连花瓣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是你师父放进去的。”

一个声音从箱底钻出来,苍老,还裹着股河泥的腥气,像有人在水底含着口水说话,字句都泡得发涨。阿砚猛地后退,后腰撞在供桌上,怀里的账册掉出来,“啪”地落在铜箱前的白灰里。账册的纸页被穿堂风掀得哗哗响,最后停在被撕毁的那一页,边缘的毛茬里,竟嵌着些跟罐口红布一样的丝线,红得发黑。

他忽然想起师父失踪前的样子。那天是个阴天,师父背着他往铜箱里塞过个包裹,用粗麻绳捆得死死的,当时他以为是换季的棉衣,还缠着师父要看看,被师父笑着拍了后脑勺:“小孩子家别乱看。”现在想来,那包裹的形状,跟这黑陶罐子一般无二,连麻绳勒出的棱痕都记得清楚。

还有师父塞给他铜符时说的话:“等你能把两半符拼起来,就知道我去哪了。”当时只当是句玩笑,现在才咂摸出味儿,那竟是句谶语,像根藏在肉里的刺,到了时候才钻出来疼。

白灰突然跟开了锅似的,在箱底翻涌起来,灰粒跳跃着,露出黑陶罐上的刻字——不是名字,是三个歪歪扭扭的数字:“三〇〇”。阿砚的瞳孔猛地缩了缩,这数字跟信上的“三百溺亡”分毫不差,只是罐口的红布突然渗出血珠似的液滴,顺着罐身往下淌,在白灰里积成小小的一滩,瞧着像滴眼泪,还带着点铁锈味。

“他们都在罐子里。”那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更近,像贴在耳边说话。

阿砚抓起墙角的铜灯台,朝着铜箱就砸。“咚”的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银纹瞬间暗下去,像被掐灭的烛火,箱盖“砰”地合上,把那声音和白灰都关在了里头。只有黑陶罐上的“三〇〇”,还透过箱壁隐隐发亮,像三只盯着他的眼睛,在暗处眨也不眨。

驿站外传来马蹄声,得得得,很急,像是在赶命。蹄铁敲在石板路上,声音从远及近,还夹杂着铜铃的脆响,在雨幕里撞出细碎的回音。

“洛阳府的官差来了!”院外传来杂役的呼喊,带着点慌张。阿砚把半枚铜符拔下来塞进袖袋,指尖触到符身的温度,还烫着,灼得指尖发麻。他掀起门帘往外看,几个穿着藏青官服的人正往院里闯,为首的腰间挂着块腰牌,上面“汛防督查”四个字在雨里泛着冷光。

“驿丞在哪?”为首的官差嗓门洪亮,震得雨珠都像是抖了抖,“府尹有令,二十年前洛水溃堤的旧案,要重查!”

阿砚的手僵在袖袋里,后颈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他认得那官差,是府尹身边的亲随,姓刘,去年还来驿站接过公文,当时说起二十年前的案子,还骂骂咧咧说是“陈年烂谷子的事,翻出来晦气”。可这“重查旧案”的命令来得太巧,巧得像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连雨都像是配合着这场戏,下得愈发急了。

铜箱又开始发烫,热量从箱底往上传,把青石板都烘得温温的,脚踩上去像踩在刚熄火的灶台上。阿砚低头,看见方才被他碾进地里的“死”字又冒了出来,笔画比先前更清晰,旁边多了个小小的箭头,直指向东厢房,像是在给他指路,又像是在催他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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