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到脚踝时,阿砚踩着淤泥回到驿站。供桌被泡得发涨,铜箱却还稳稳地立在原地,箱壁上的云纹沾着泥点,倒像是溅了些没擦干净的血。他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焦糊味混着河腥气涌出来,比洪水带来的腐味更让人发怵。
“果然是你。”阿砚踢开脚边的碎木片。
铜箱的嗡鸣低了下去,像犯了错的小孩。箱盖缝隙里渗出点灰黑色的粉末,落在青石板上,和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淤泥融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他蹲下身,发现箱底的木板缝里嵌着些新的碎灰,比上次的更黑,还带着点没烧透的纸渣。
灶房的水缸里还剩小半缸水。阿砚舀了瓢水泼在铜箱上,“滋啦”一声,箱壁上的泥点被冲掉,露出底下发光的银纹——那些纹路比之前更清晰了,甚至能看出是幅简化的洛水流域图,老龙口的位置被圈了个银亮的圆,像枚刚盖上去的印章。
“别装了。”他从怀里掏出那半张从水里捞来的账册纸。
纸页被他用油布裹着,倒没烂透,只是“洛水”两个字晕得厉害,旁边还有个烧黑的窟窿,像是被人故意用烛火点过。阿砚把纸页凑到铜箱前,那些银纹突然躁动起来,顺着纸页的边缘往上爬,在窟窿周围织出圈细密的网,像是在修补那个破洞。
他突然想起师父的旧账册。
那些册子被锁在东厢房的樟木箱里,说是防潮,现在想来,更像是防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阿砚转身往东厢房跑时,脚边的碎灰突然聚成个小小的漩涡,顺着他的脚印往前追,在门槛上留下道浅浅的灰痕,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樟木箱的锁早就锈死了。阿砚抄起斧子劈下去,锁扣崩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霉味涌出来,混着点若有若无的烟火气。箱子里码着十几册账册,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已经烂了,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边角卷得像只干硬的虾。
“找到了。”阿砚的指尖在账册间划过。
他记得师父失踪前,总在翻最底下那本蓝布封皮的册子。此刻那本册子果然躺在箱底,封皮上用朱砂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个被捆住的人。阿砚把册子抽出来时,听见“哗啦”一声,几张夹在里面的纸掉了出来,飘在积着水的地面上。
是几张被烧焦的残页。
纸页边缘蜷曲发黑,只剩下中间巴掌大的一块还算完整。阿砚蹲下去捡时,手指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下——是根细小的铜针,藏在纸页的褶皱里,针尖还闪着暗绿色的光,像是淬过毒。
“二十年前……洛水……” 阿砚喃喃自语。
残页上的字迹被烟火燎得发黑,只能辨认出几个零散的词。除了和铜箱碎灰上一样的“洛水”,还有“堤工”“银子”“火”,最下面有行被烧得只剩一半的字,像是“全焚以绝后患”,那“绝”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在纸页上烧出个弯弯曲曲的洞,像条逃跑的蛇。
樟木箱突然晃动了一下。
阿砚抬头,看见箱子最底层的阴影里,还藏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匣子是黑檀木做的,上面刻着和铜箱一样的云纹,锁孔里插着把生锈的小铜钥匙——那钥匙的形状,竟和他挂在腰间的那把一模一样,是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说“关键时刻能救命”。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时,听见东厢房外传来铜箱的嗡鸣。这次的声音里带着股急躁,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阿砚咬着牙拧动钥匙,“咔哒”一声,木匣子里飘出张泛黄的纸,不是账册,是张画,画着座孤零零的草棚,旁边写着“洛水畔,守堤人”。
画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落款。
不是师父的名字,是个“周”字,笔画里嵌着细小的炭粒,和那封诡异信件的落款如出一辙。阿砚的指尖刚触到那个字,画纸突然冒出火星,顺着“周”字的笔画烧起来,明明灭灭的火光里,他看见画中的草棚慢慢塌了,变成堆冒着烟的灰烬,灰烬里伸出只手,手里攥着半块账册纸。
“师父……” 阿砚的喉咙发紧。
他突然想起师父失踪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雨夜。师父坐在油灯下翻那本蓝布账册,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被拉长的怪物。当时他问师父在看什么,师父只把账册往怀里塞,说“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现在想来,那声音里抖着的,是恐惧。
樟木箱外的灰痕越来越浓了。
那些碎灰顺着门缝往屋里钻,在地面上拼出个模糊的人形,正对着阿砚的方向。阿砚抓起那本蓝布账册往怀里塞时,发现册子的封底是空的,里面藏着块冰凉的东西——是半枚铜符,上面刻着“驿”字,另一半,他在铜箱的锁孔里见过。
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阿砚回头,看见供桌底下的纸人不知何时飘到了门口,红纸身子已经彻底烂透,竹篾骨架在风里歪歪扭扭,像在朝他招手。而纸人脸上那个用朱砂点的红点,此刻亮得像只眼睛,正盯着他怀里的账册。
铜箱的嗡鸣突然变成了清晰的说话声。
很轻,像贴着耳朵呼气,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烧了它……像二十年前那样……”
阿砚的手一抖,账册掉在地上。他低头,看见那本蓝布账册的封皮正在发黑,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着,而刚才从木匣子里掉出来的画纸,已经烧成了堆碎灰,和铜箱飘来的碎灰融在一起,在地上拼出个完整的“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