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砚捏着那页泛黄的户籍册,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油灯的光晕在纸面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周栓柱”三个字被朱笔圈得发乌,像是浸了血的旧伤。
他突然想起王伯总爱在晴天晒书。驿站后院那棵老槐树下,老人会搬把竹椅坐着,手里摩挲着本线装书,书页里夹着的干枯槐叶簌簌作响。有次阿砚凑过去看,见封面上写着《洛水县河工志》,纸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照片——黑白的,一群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站在堤坝上,最左边那个高个子手里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笑得露出半截黄牙。
“这是周老汉?”他当时指着照片问。
王伯的手猛地顿了下,随即把书合上,用袖子擦了擦封面的灰:“小孩子家问这些做什么。”那天老人的声音很哑,像是被风吹沙迷了喉咙。
此刻阿砚盯着铁盒里那半块麦饼,突然浑身一震。
那麦饼硬得像块石头,边缘处的牙印很深,左边第二颗牙的位置有个明显的豁口,和照片里那个举着粗瓷碗的汉子露出的牙印,分毫不差。
“周栓柱……周老汉……”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舌尖尝到点铁锈味。铁盒里的纸页被他翻得哗哗响,除了户籍册,还有几张揉得皱巴巴的河工记录,墨迹洇得厉害,只能看清零星几个字:“……汛期提前……”“……夯土不实……”“……上报……”
最后那张纸的右下角,盖着个模糊的红印,像是驿站的戳记,却比寻常的戳记多了道弯勾,像条小蛇。
阿砚突然想起铜箱锁扣上的花纹。他转身扑到铜箱前,借着灯光细看——黄铜锁扣上刻着缠枝纹,末端确实盘着条小蛇,蛇眼是两颗嵌进去的青绿色石珠,在暗处泛着冷光。
这戳记和锁扣,分明是同一双手刻的。
“王伯……”阿砚的声音发颤。他想起三年前接任时,王伯把铜箱钥匙交给他的情景。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一层解开,里面是枚黄铜钥匙,钥匙柄上也刻着条小蛇。“这箱子,除了守信人,谁也不能碰。”王伯当时的眼神很郑重,现在想来,那眼神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嘱托。
窗外的暴雨突然变了调子。哗啦啦的雨声里,夹杂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撬动驿站的木门。阿砚猛地回头,油灯的火苗“噗”地矮了下去,房间里瞬间暗了大半。
“谁?”他抓起桌上的铜尺,指节因为用力发白。
门外没有回应,只有那“咯吱”声越来越响,木头摩擦的声音像是指甲刮过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阿砚记得傍晚关门前,他明明用门闩顶死了大门,那门闩是碗口粗的硬木,寻常人根本撼不动。
“是驿卒吗?”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可转念一想,那驿卒浑身是泥地闯进来时,草鞋上的泥块里混着青黑色水草,洛水岸边的水草才有这种黏糊糊的腥气。四十里地,就算骑马也得一个时辰,这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那驿卒怎么可能折返?
除非……他根本没走。
阿砚的后背突然窜起一股寒意。他想起那驿卒递信时的样子——那人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半张脸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发紫,说话时牙齿咬得咯咯响,像是冻坏了。可今夜明明是湿热的梅雨季,就算淋了雨,也不该冻成那样。
“咯吱——哐当!”
木门突然被撞开了一道缝,冷风裹着雨丝灌进来,油灯瞬间被吹灭。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闪电偶尔亮起,把铜箱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蹲伏的巨兽。
阿砚屏住呼吸,握紧铜尺贴在墙角。黑暗里,他听见有脚步声进来了,一步一步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那声音很慢,带着种说不出的滞涩,像是脚被水泡得发肿,每走一步都在往下掉泥。
脚步声停在了铜箱前。
阿砚的心跳得像擂鼓。他借着闪电的光看去,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铜箱边,浑身湿透,头发像水草一样贴在脸上,手里似乎还拎着什么东西,垂在身侧,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是那驿卒!
阿砚正要出声,却见那人影缓缓抬起头。帽檐滑落的瞬间,阿砚看清了他的脸——根本不是傍晚那个驿卒!
那是张肿胀发白的脸,眼皮泡得像两个水囊,嘴唇乌紫,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的牙齿上沾着黑泥,左边第二颗牙缺了半截,和铁盒里那麦饼上的牙印,一模一样!
“周……周老汉?”阿砚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人影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他手里拎着的,竟是半块啃剩的麦饼,和铁盒里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这半块还带着湿乎乎的水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闪电再次亮起时,阿砚看见那人影的手腕上,缠着圈青黑色的水草。
“七月十三……”人影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又闷又哑,“洛水……”
阿砚猛地想起铜箱上的信。他下意识地看向箱盖,却见那封信不知何时已经飘了起来,像片被风吹动的枯叶,缓缓落在人影手里。那人影捏着信纸,另一只手拿着麦饼,竟就着闪电的光,一口一口啃了起来。
“咔嚓……咔嚓……”
硬邦邦的麦饼被嚼得脆响,黑泥从他嘴角掉下来,落在铜箱上,瞬间渗了进去,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阿砚突然注意到,那人影的脚边,正有黑红色的水慢慢漫开,带着股河泥的腥气,和铜箱底碎灰的味道,一模一样。
“三百……溺亡……”人影嚼着麦饼,含糊不清地重复着,“一个……都跑不了……”
阿砚的后背撞在墙上,后腰的旧伤疼得他眼前发黑。他突然想起碎灰里的字迹——“……三百多条命……”,想起王伯临终前的话,想起户籍册上“溺亡于洛水”的备注,无数碎片在他脑子里炸开,拼凑出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可能。
这人影,根本不是人。
“王伯……知道?”阿砚颤声问。他想起铁盒里的户籍册,想起碎灰里的“王伯”二字,想起老人总爱摩挲的铜箱锁扣。如果王伯早就知道这一切,那他守着这个秘密,守了整整二十年?
人影突然停下咀嚼,缓缓转头看向阿砚。闪电的光落在他泡肿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他……欠着的……”人影的手指突然指向铜箱底,“债……要还……”
阿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箱底的碎灰不知何时聚成了一小堆,像座微型的坟茔。而在碎灰旁边,竟慢慢渗出些暗红色的液体,沿着檀木底座的纹路蜿蜒流淌,在地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水”字。
“轰——”
一声惊雷炸响,窗外的暴雨突然变得更大了。阿砚趁着雷声捂住耳朵的瞬间,那人影突然动了。他以一种不符合常理的速度扑过来,手里的半块麦饼直挺挺地戳向阿砚的脸,带着股腐臭的河泥味。
阿砚猛地侧身躲开,后腰的旧伤被扯得剧痛,他踉跄着撞到桌角,油灯被撞翻在地,灯油泼了一地,瞬间燃起一小簇火苗。
火苗亮起的瞬间,那人影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几步,身体竟开始慢慢变得透明,像冰遇热融化。他手里的信纸飘落在地,被火苗舔了一下,瞬间蜷曲起来,却没有化成灰烬,反而在燃烧的地方浮现出一行新的字:
“七月十三,等你来赴约。”
落款还是“周老汉”,只是这三个字的墨迹里,似乎混着些细小的沙粒,像洛水岸边的淤土。
人影彻底消失时,门外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掉进了积水里。阿砚挣扎着爬起来,抓起桌上的铜尺冲到门口,却只看见空荡荡的驿道,暴雨把地面冲刷得干干净净,只有远处的洛水方向,隐约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声,像是堤坝在呻吟。
他低头看向地上燃烧的信纸,火苗已经快要熄灭,最后留下的那行字却越来越清晰。阿砚突然注意到,信纸边缘有个很小的印记,和铁盒里河工记录上的红印一模一样,都是那条带弯勾的小蛇。
这信,根本不是给别人的。
从一开始,就是给“守信人”的。给王伯,现在,轮到了他。
阿砚弯腰捡起那半块从铁盒里翻出来的麦饼,硬邦邦的饼块上,豁口的牙印在微弱的光线下,像是在对着他笑。他突然想起王伯晒书时,总爱往嘴里塞块麦饼,老人嚼东西时,左边嘴角会微微陷下去——那里缺了颗牙。
后腰的旧伤还在疼,可阿砚觉得,有什么东西比伤口更疼,像根冰锥,从心脏一直扎到骨头里。他慢慢走回铜箱前,蹲下身,看着箱底那堆碎灰,看着地上未干的暗红色水迹,看着那枚刻着小蛇的钥匙。
他知道,自己必须去洛水了。
不是为了那封诡异的信,不是为了二十年前的溺亡者,而是为了王伯没说出口的话,为了铁盒里的户籍册,为了那半块带着牙印的麦饼——为了弄清楚,这二十年来,到底有多少债,藏在洛水的淤泥里。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天边透出一丝鱼肚白。阿砚把户籍册和河工记录仔细折好,放进怀里,又将那半块麦饼塞进袖袋。他最后看了一眼铜箱,那封信已经不见了,箱盖光洁如新,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场噩梦。
但箱底的碎灰还在,墙角未干的水迹还在,后腰的旧伤还在疼。
他抓起那枚黄铜钥匙,转身推开驿站的门。门外的泥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串脚印,很大,很深,每个脚印里都积着水,水底沉着些青黑色的水草,一直延伸向洛水的方向。
阿砚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了出去。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洛水的淤泥里,埋着的可能不只是秘密,还有随时会把他拖下去的漩涡。
但他没得选。
就像二十年前,王伯或许也没得选一样。
他没注意到,袖袋里的半块麦饼,不知何时变得潮湿柔软,边缘的牙印里,慢慢渗出些暗红色的东西,像血,又像洛水深处的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