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砚的手指在铜箱壁上僵了半刻,才猛地抽回手。雨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不能就这么耗着。
按驿站的规矩,夜间遇亡人,得先报官,再找仵作验尸。可这鬼天气,别说官差,就是镇口的狗都躲在窝里不敢露头。他瞥了眼趴在泥水里的驿卒,那人的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着,指节还保持着攥纸的姿势,像是临死前还在拼命把那张黄纸往箱壁上按。
“对不住了。”阿砚咬咬牙,先回值房取了块油布。他把油布往驿卒身上一盖,又搬来块压门板的石头压住边角,至少别让雨水把尸体泡得更难看。做完这些,他的裤腿已经湿透,泥浆顺着裤脚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水印。
转身时,目光又撞上了铜箱。那张黄纸还牢牢地粘在上面,像是块生了根的霉斑。阿砚的心跳又开始没章法地乱撞——老驿卒说过,收阴信的铜箱有灵性,不该收的东西硬塞进来,会惹祸。
他得想办法把这纸弄下来。
阿砚回值房翻了工具箱,找出把小铲刀。这刀是他平时修门板用的,刃口磨得锋利。他走到铜箱前,深吸一口气,用铲刀的侧面去撬黄纸的边缘。
“刺啦——”
一声轻响,黄纸的边角被铲起一小片,露出下面深绿色的铜锈。可没等阿砚松口气,那被掀起的纸角突然像活物似的,“啪”地又粘了回去,比刚才更紧,连铲刀都差点被带得脱手。
“邪门!”阿砚低骂一声,加大了力气。这次他改用刃口去割,想把纸从中间划开。可铲刀刚碰到纸面,就觉得像是割在一块浸了水的牛皮上,软乎乎的,却韧得割不动。刃口划过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转眼就被雨水填满。
更吓人的是,随着他的动作,铜箱突然微微震动起来,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撞箱壁。那震动很轻,却带着股阴冷的力道,顺着铲刀传到阿砚的手臂上,麻得他半边身子都发僵。
“停!”阿砚猛地扔了铲刀,后退两步。他看见黄纸上的字迹像是在蠕动,“七月十三”那四个字的墨色变得越来越深,像是有黑血在纸里慢慢渗开。
不能硬来。
阿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老规矩说,阴物怕火。他转身冲进值房,从灶膛里摸出火折子,又翻出半罐松油——这是平时点灯用的,易燃得很。
他把松油倒在黄纸上,油珠顺着纸面往下淌,却没像预想中那样流下来,反而被纸吸得干干净净,连点油光都没留下。阿砚心里咯噔一下,捏着火折子的手开始发颤。
“点!”他对自己低吼一声,擦亮了火折子。
橘红色的火苗在雨里抖了抖,凑近黄纸的瞬间,突然“噗”地窜起半尺高,像是遇到了什么助燃物。阿砚眼瞅着火苗舔上纸面,心里刚升起一丝希望,就见那火突然又蔫了下去,变成一簇蓝幽幽的小火苗,在纸面上悬着,愣是烧不起来。
纸没焦,没卷,甚至连点烟都没冒。就好像那火苗只是在纸面跳舞,根本伤不到它分毫。
阿砚的头皮彻底炸了。他见过烧纸,再厚实的黄纸,遇火也得蜷成灰。可这张纸,分明被雨水泡得发胀,却像裹了层防火的油脂,任凭火苗怎么烧,就是纹丝不动。
更诡异的是,随着火苗的跳动,纸上的字迹开始变得清晰。刚才被雨水晕开的“洛水溃堤”四个字,此刻笔画分明,墨色黑得发亮,像是用新鲜的墨汁刚写上去的。连落款那个“周老汉”的名字,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后一笔还带着个小小的弯钩,像是在嘲讽他的徒劳。
“灭了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了阿砚一哆嗦。他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具盖着油布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雨里。
是幻觉?
阿砚捏灭火折子,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盯着黄纸看了半晌,突然发现纸的边缘和铜箱接触的地方,渗出了些暗红色的水迹,顺着箱壁往下流,滴在青石板上,像极了血。
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水迹。那水迹带着股土腥味,还有点淡淡的腐朽气,闻着让人胃里发翻。指尖的颜色是暗褐色的,擦在裤腿上,留下一道洗不掉的印子。
这时候,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铜箱底部的碎灰上。
刚才光顾着处理尸体和烧纸,没仔细看。现在凑近了才发现,那些碎灰不是一堆乱麻,而是层层叠叠的,像是被人刻意塞在箱底的。阿砚找了根细竹片,小心翼翼地拨开碎灰堆。
竹片碰到什么硬东西,发出“咔”的一声轻响。阿砚心里一动,用竹片慢慢刨开周围的碎灰,露出一小块烧焦的木片。那木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焦黑,中间却还留着半行字,是用刻刀刻上去的,虽然被烧得模糊,但能认出是“洛”和“七”两个字。
洛?七?
阿砚的心跳漏了一拍。黄纸上写的是“洛水”和“七月十三”,这木片上的字难道和那封信有关?
他继续用竹片扒拉。碎灰里埋的东西比想象中多:有烧焦的布条,上面绣着半个褪色的“驿”字;有块小骨头,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周”字;还有几缕缠着红线的头发,一碰到空气就化成了灰。
最让他心惊的是一片巴掌大的纸片,烧得只剩下边角,上面用毛笔写着“……堤将倾,溺者三百,皆因……”后面的字烧没了,但这几句已经足够让阿砚后背发凉——和黄纸上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这铜箱里,难道早就有过类似的预言?
阿砚突然想起老驿卒临走前,神神秘秘地塞给他一本破旧的账簿,说里面记着铜箱收过的东西。当时他没当回事,随手扔在了值房的柜子顶上。
“账簿!”阿砚猛地站起身,转身就往值房跑。
值房里的炭盆已经快灭了,只剩下几点火星。阿砚搬来凳子,踩着凳子够柜子顶上的杂物。积灰的陶罐、断了弦的算盘、卷成筒的旧地图……他扒拉了半天,才摸到那本蓝布封皮的账簿。
账簿入手沉甸甸的,封皮上落满了灰。阿砚把它抱下来,吹了吹灰,翻开第一页。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用毛笔字写着密密麻麻的记录,字迹苍劲有力,是老驿卒的手笔。
“景和三年二月廿一,收黑木牌一块,刻‘李’字,投信者面生疮,三日后暴毙。”
“景和五年六月初七,收青丝一束,缠红绳,寄往‘忘川渡’,投信妇人身后有黑影随行。”
“……”
阿砚的手指划过那些记录,心跳越来越快。这些记录和他平时听说的阴信对上了,可翻了几十页,都没看到关于洛水、周老汉或者七月十三的记载。
他越翻越急,纸页被翻得哗哗作响。就在他快要翻到最后几页时,手指突然顿住了。
倒数第三页,有半页纸被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纸茬。纸茬边缘发黑,像是被火烧过。而在那页的背面,有几行模糊的字迹,像是用手指蘸着墨写上去的,歪歪扭扭,几乎难以辨认。
阿砚把账簿凑到残烛下,眯起眼睛仔细看。
“……周……水……”
“……堤……数……”
“……箱漏……灰……”
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像拼图一样跳进眼里。阿砚的呼吸瞬间屏住了——这说的,不就是现在发生的事吗?
有人在这本账簿里记录过周老汉、洛水溃堤,甚至提到了铜箱漏灰!可为什么这一页会被撕掉?是谁撕的?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那具盖着油布的尸体被风吹翻了。阿砚猛地抬头,就见窗外的雨幕里,一个黑影正趴在铜箱上,背对着他,像是在看那张黄纸。
那黑影的身形佝偻,穿着件破烂的蓑衣,头发花白,在风雨里飘得像一团乱草。
阿砚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那不是驿卒的身形。
那黑影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地转过身来。昏黄的烛光透过窗纸照出去,阿砚看见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浑浊,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是周老汉?!
“七月十三……”一个嘶哑的声音穿透窗户纸,飘进值房,“记着……”
阿砚手里的账簿“啪”地掉在地上,他浑身僵硬,连喊都喊不出来。窗外的黑影渐渐淡去,融进浓稠的雨幕里,只剩下那张粘在铜箱上的黄纸,在风雨里微微颤动,像是在应和着那个诡异的声音。
铜箱底部的碎灰还在簌簌地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积成一小堆,像一座微型的坟茔。阿砚盯着那堆碎灰,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漏出来的,这是有人在里面,拼命想把消息递出来。
而那本被撕掉的账簿,那个突然出现的黑影,还有这封焚之不燃的信……都在告诉他一个可怕的事实:二十年前的周老汉,或者说,二十年前洛水的那场灾难,根本就没结束。
雨还在下,铜箱的冰冷透过鞋底往上渗,冻得阿砚骨头缝里都发疼。他捡起地上的账簿,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天亮之前,他必须离开这里,找到老驿卒。
否则,等七月十三到来的时候,他可能也会变成铜箱底的一捧碎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