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林子里的叶子开始往下落,金黄金黄的,像无数只蝴蝶在飞。每天清晨,阿砚都要扫一次驿前的落叶,扫起来的叶子堆在墙角,几天就堆成了小山,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像被阳光晒过的记忆。
铜箱里的灰也比往常多,阿砚每天清晨开箱时,底层都铺着层新灰,细腻得像筛过的面。他用竹制的小扫帚把灰扫进簸箕,倒在驿站后墙根的土堆上,那里的野草已经长得半人高,草叶间夹杂着细碎的纸屑,白得像星子。
这天送来的信里,有封是个老秀才写的。老秀才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头戴方巾,巾角已经磨破了,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拐杖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他从袖中掏出个紫檀木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封折叠整齐的信,信封是用洒金纸做的,边角烫着云纹,一看就很讲究。
“给先师李夫子的,”老秀才的声音带着点颤,却透着股庄重,信封上用小楷写着“先师李夫子 卒于太初三十二年”,字迹工整,笔锋圆润,像极了塾师教学生时写的范本。
阿砚接过信,能感到信封里的纸很厚,摸起来滑溜溜的,像宣纸。“这里面是小犬的捷报,”老秀才抚着胡须,眼里的光像落了星星,“他中了举人,昨日刚接到的消息,我连夜抄了份,想让先师也高兴高兴。”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里面是枚铜制的书签,上面刻着“勤学”二字,“这是先师当年赠我的,说‘书中自有千钟粟’,如今转赠小犬,也算不负师恩。”
阿砚把信和书签一起放进铜箱,盖盖时听见里面传来“沙沙”的响动,像有人在展开信纸。老秀才对着铜箱作了个长揖,动作缓慢却标准,长衫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几片落叶。“先生总说我笨,背书总比别人慢半拍,”他直起身时,眼眶有些红,“可他还是每天留我到深夜,用松明火照着,一句句教我。”
阿砚望着他往山下走的背影,老秀才的脚步有些蹒跚,每走几步就要扶一下拐杖,可脊梁却挺得笔直,像株被风雪压过却不肯弯腰的竹。阳光透过林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
傍晚时,阿砚照例去开铜箱,准备清扫里面的灰。掀开箱盖的瞬间,他愣住了——里面的信不见了,可箱底的灰里,却多了些细碎的纸片,不是往常的白色,而是带着淡淡的黄色,像被揉过的洒金纸。
他蹲下来,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灰,那些纸片小得像指甲盖,上面印着淡淡的墨痕,是字迹!阿砚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他把那些碎纸片一一捡起来,放在掌心,借着灯笼的光仔细辨认。
纸片上的字是小楷,和老秀才的笔迹很像,却更苍老些,带着点颤抖。他把碎纸片凑在一起,像拼图一样试着拼接,拼了半天,只认出两个字:“好……学……”
“是李夫子的字?”阿砚的指尖微微发颤,那些字的笔画间带着种熟悉的温和,像小时候师父教他写字时的样子。他想起老秀才说的,李夫子总夸他“勤学”,这两个字,会不会是夫子对学生的回应?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起他掌心的碎纸片,那些带着字迹的纸片打着旋儿飞起来,有的落在账册上,有的粘在灯笼的纱面上,还有的顺着门缝飞出了屋外。阿砚伸手去抓,只抓住一片,上面的“学”字只剩下最后一笔,像条没写完的尾巴。
他把那片碎纸夹在账册里,夹在记录李夫子的那一页。纸页泛黄,碎纸的黄色与之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阿砚盯着那片碎纸,忽然觉得这本账册像个巨大的容器,装着无数人的故事,而那些从铜箱里飘出来的灰字,就是故事的回音。
夜里,阿砚又梦见了那片大水。这次的浪头比上次小些,水面上漂着的不是信,而是无数个字,黑的、白的、大的、小的,像一群游鱼,在水里轻轻游动。他试着去抓那些字,指尖碰到的瞬间,字就化了,变成墨汁,在水里晕开,染黑了一片水域。
“当年不是……”
有个声音在水里说,模糊得像隔着层纱。阿砚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个模糊的人影在水底,穿着长衫,像个教书先生。他想再问,浪头忽然涌了过来,把他卷进水里,那些字纷纷钻进他的嘴里,呛得他喘不过气。
“咳……咳咳……”
阿砚从梦里惊醒,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的月光很亮,把屋里照得像蒙了层霜。他起身走到外屋,铜箱静静地蹲在那里,箱盖严严实实,却像在酝酿着什么。
阿砚走到铜箱前,借着月光看箱底的灰。灰面上有层极薄的新灰,像是刚落下的,上面印着个模糊的痕迹,像个脚印,很小,像孩童的脚印。他想起张寡妇寄给狗蛋的麦饼,想起那个学童寄给李夫子的文章,忽然觉得那些被寄走的信,或许真的被收到了,那些藏在信里的念想,正以另一种方式,回应着活着的人。
他蹲在箱前,看着那些灰,忽然想知道,师父守驿的那些年,是不是也见过这样的灰字?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梦?他想起师父留下的那半块玉佩,想起账册上被撕掉的几页,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着,又痒又急。
天快亮时,阿砚把账册里的碎纸取出来,放在掌心。纸片已经变得有些脆,他用指尖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忽然觉得那些笔画像有了温度,暖得能焐热心里的凉。
林子里传来了第一声鸟鸣,清脆得像玉珠落盘。阿砚把碎纸放回账册,走到门口,掀开梨木牌,准备写下“今日可收信”。炭笔握在手里,他却忽然停住了——他想知道,那些从灰里拼出来的字,那些藏在梦里的声音,到底在诉说着什么。
风从林子里钻出来,卷着几片落叶落在他脚边,叶尖朝铜箱的方向微微倾斜,像在指引着什么。阿砚望着铜箱,箱壁上的“信”字在晨光里泛着微光,仿佛在说:答案,就在里面。
他握紧了腰间的玉佩,玉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让他定了定神。然后,他低下头,在梨木牌上写下“今日可收信”,字迹却比往常坚定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