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都是晴天,阳光透过林叶,在地上织出金色的网。山民们趁着好天气,陆陆续续往渡信驿来,铜箱里的信每天都堆得半满,到了傍晚又空得干干净净,像被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取走了。
这天上午,来了个背着书包的学童,约莫十岁光景,梳着总角,书包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文”字。他手里攥着封信,信封是用作业本纸糊的,上面用毛笔写着“先师李夫子 卒于太初三十二年秋”,字迹稚嫩,却一笔一划很认真,墨汁在纸页上洇出小小的圈,像未干的泪。
“先生以前总夸我字写得好,”学童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星星,“这是我写的文章,县太爷都夸了,我想让先生也看看。”他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块麦芽糖,用红纸包着,“先生最爱吃这个,说甜能润笔。”
阿砚接过信,能感到信封里的纸很厚,折了一层又一层。他把信放进铜箱时,听见里面传来“哗啦”一声,像书页被翻开。学童对着铜箱鞠了个躬,弯腰时书包滑下来,露出里面的砚台,石质粗糙,边角却被磨得发亮,显然用了很久。“先生说,读书人要惜字纸,”学童捡起书包,认真地说,“所以我把写错的字都收起来,烧给先生。”
阿砚望着他蹦蹦跳跳往山下走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师父也教他认字,用的是根烧焦的树枝,在青石板上写,写了擦,擦了写,直到石板都被磨得发亮。那时他总问,认这些字有什么用?师父说,字能记事儿,能把念想留住。
午后,绣坊的王婆婆来了。她拄着根竹杖,杖头包着铜皮,敲在地上“笃笃”响。王婆婆的头发全白了,用根碧玉簪挽着,簪子上的玉已经失去了光泽,却被摩挲得很光滑。她手里捧着个锦盒,红绸面,边角绣着缠枝莲,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给我当家的,”王婆婆打开锦盒,里面是块叠得整齐的手帕,上面绣着对鸳鸯,针脚细密,颜色却有些褪了,“今日是我们成亲五十年的日子,他走了快二十年了,以前总说我绣的鸳鸯不像,说要亲眼见了真鸳鸯才肯认。”她用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帕子,指尖微微颤抖,“去年我让货郎带了张画,上面有真鸳鸯,这次把帕子寄去,让他对着画认认,看我绣得像不像。”
阿砚接过锦盒,放进铜箱时,听见里面传来轻轻的叹息,像老人满足的喟叹。王婆婆对着铜箱站了很久,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泛着银光,像落了层雪。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银锁,锁上刻着“长命百岁”,已经发黑了。“这是他当年给我打的,”她把银锁放在箱盖上,“让他闻闻,还有没有当年的银匠铺味儿。”
直到日头偏西,王婆婆才拄着竹杖离开。阿砚拿起那个银锁,放在鼻尖闻了闻,有股淡淡的硫黄味,混着老人身上的皂角香。他把银锁放进铜箱,盖盖时心里忽然一动——师父的账册里,会不会也记着这些细碎的念想?
他回到里屋,翻开账册,在太初三十二年那一页找到了“李夫子”的名字,下面写着“文一篇,糖一块”,备注栏里画了个小小的砚台,和学童的那个很像。再往后翻,在王婆婆丈夫的名字下面,记着“帕一方,锁一把”,旁边画了对歪歪扭扭的鸳鸯,显然是师父的手笔,带着点笨拙的温柔。
阿砚的指尖在那些字迹上轻轻划过,忽然觉得这本账册像个活物,藏着无数人的悲欢离合。他一页页地翻着,直到看见“沈言”三个字,停住了手。
那是景和元年的记录,寄信人是“婉娘”,一共七封信,收信人都是沈言。信里夹的东西各不相同:第一封是支玉簪,第二封是半块桂花糕,第三封是片干枯的兰花叶……最后一封的备注栏里,师父只写了两个字:“兰枯”。
“兰枯……”阿砚喃喃自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想起铜箱里那封画着兰草的信,想起那个眼神躲闪的妇人,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傍晚时分,那妇人果然又来了。她依旧穿着体面的绸缎衣裳,月白色的,裙摆绣着暗纹的兰草,走路时衣袂飘飘,像踏在云里。她手里还是拿着那本账本纸,上面画着株兰草,墨色比上次深些,像是用了心画的。
“还是给沈言的?”阿砚问,声音比往常低了些。
妇人点点头,指尖捏着信纸的边角,指节发白。信封上写着“沈言,卒于景和元年夏”,字迹娟秀,却在“卒”字处晕开了点墨,像滴落在纸上的泪。“他以前最爱兰草,”妇人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每年春天,都会在院子里种满兰草,说等开花了,就带我去看。”
阿砚接过信,能感到里面是件柔软的东西,像件衣裳。他把信放进铜箱,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人在展开布料。妇人站在箱前,望着铜皮上自己的影子,看了很久,直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和箱子一样长。
“他总说我绣的兰草没有灵气,”妇人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说要等他从京城回来,教我怎么绣出兰草的魂。”她抬手抚了抚裙摆上的兰草,指尖划过丝线,“可他没回来,那年冬天,只寄回了这半块玉佩。”
阿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她腰间挂着半块玉佩,玉色温润,上面刻着个“言”字,和自己的“渡”字玉佩放在一起,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块。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妇人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转身往林外走。夕阳的金光洒在她的衣摆上,那些暗纹的兰草仿佛活了过来,在布料上轻轻摇曳。阿砚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的裙摆沾着点湿痕,像刚哭过,可她的脸上却没有泪,只有种深入骨髓的平静,像已经等了很多年,也累了很多年。
铜箱里传来“啪嗒”一声,像玉佩掉在地上的响。阿砚掀开箱盖,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底层的灰里,混着几片极细的蓝色丝线,像从裙摆上勾下来的。他用指尖捏起丝线,对着夕阳看,线的末端微微卷曲,像在诉说着未完成的绣活。
夜幕降临时,阿砚坐在门槛上,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半块“渡”字玉,此刻像有了生命,微微发烫,与妇人的“言”字玉仿佛隔着时空在呼应。他想起账册上的“兰枯”,想起妇人裙摆上的兰草,忽然觉得沈言和婉娘的故事,像株被霜打过的兰草,枯了根,却还在土里藏着念想。
林子里的风带着凉意,吹得灯笼轻轻摇晃。阿砚望着铜箱,箱壁上的“信”字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像无数个沉默的灵魂在低语。他不知道婉娘的信能不能送到沈言手里,也不知道那未绣完的兰草,会不会在另一个地方开出花来。他只知道,只要这驿站还在,就会有人带着念想而来,把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封进信封,寄往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