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信

“是信上的字？”他喃喃自语，心脏“咚咚”地跳起来。师父说过，信走了就不会留下痕迹，这些碎字是怎么回事？

后半夜起了风，刮得林子里的树“哗哗”作响，像有无数人在外面奔跑。阿砚被风声惊醒时，窗外的月光正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晃动的树影，像张牙舞爪的鬼。他坐起身，听见外屋的铜箱发出细微的响动，“咔哒，咔哒”，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抓挠。

他摸黑穿上鞋，走到门口时，脚底踩到个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是片从窗台上掉下来的碎瓦。阿砚捡起碎瓦攥在手里，掌心被瓦的棱角硌得生疼，却让他清醒了不少。他推开里屋的门，檐下的灯笼还亮着，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拉出条细长的光带，像条通往未知的路。

铜箱就蹲在光带的尽头，箱盖严严实实地盖着，可箱缝里却透出点微光，淡金色的，像萤火虫的尾光，忽明忽暗，带着种诡异的温柔。阿砚放轻脚步走过去，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的接缝处，避免发出声音。离铜箱还有三步远时，他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不是桐油，不是草木，像陈年的墨混着烧纸的味道，钻进鼻腔里，让人头晕目眩。

他伸手要掀箱盖，指尖刚碰到铜皮，那微光突然灭了，快得像从未亮过。箱子瞬间恢复了死寂，连刚才的抓挠声也消失了，只剩下风声在屋里盘旋，带着股寒意。阿砚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离箱盖不过寸许，能感到铜皮上残留的余温，不像寻常金属那样冰凉。

“谁在里面？”他轻声问，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回应。风从门缝钻进来，卷起地上的灰，打着旋儿飞过铜箱，灰粒撞在箱壁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阿砚盯着箱盖，忽然觉得那上面的花纹在动，无数个“信”字像活了过来，顺着纹路慢慢爬，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要把他困在里面。

他猛地收回手，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到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这声响像个信号，林子里的风声突然停了，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铜箱里隐约传来的、像叹息般的呼吸声。

阿砚攥紧了手里的碎瓦，瓦棱几乎要嵌进肉里。他想起师父留下的话：“信来就收，不问去处。”可此刻，他忽然想知道，那些信到底去了哪里？是化作了灰，还是变成了别的什么？

他转身回了里屋，躺在床上却再睡不着。眼睛盯着天花板，那里有片水渍，像幅模糊的画，以前总觉得像山，此刻却觉得像张人脸，正对着他笑。阿砚索性坐起来，从木匣里拿出那本旧账册，借着从窗缝漏进来的月光翻看着。

纸页在手里簌簌作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他翻到二十年前的那几页，心猛地一沉——有整整三页被撕掉了，边缘参差不齐，像被人用手撕的，留下的纸茬还带着点韧性，不像年深日久自然破损的。阿砚摸了摸那些缺口，指尖能感到纸页的纤维，粗粝得像砂纸。

师父为什么要撕账册？那三页里记了些什么？无数个疑问在他脑子里盘旋，像被风吹乱的线，理不出头绪。他想起师父走前的眼神，那里面除了嘱托，似乎还藏着些别的，像愧疚，又像恐惧。

天快亮时，阿砚终于迷糊过去，却一头扎进了梦里。梦里是片浑浊的大水，黄得像刚从地里翻出来的泥，浪头一卷一卷地拍过来，上面浮着无数封信，信封都湿透了，字迹在水里泡得发胀，一个个字从纸上漂起来，像黑色的鱼，张着嘴要咬他。他想跑，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些字钻进他的眼里，嘴里，耳朵里，浑身都爬满了湿冷的墨迹。

“救……救命……”

有人在水里喊，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阿砚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个穿官服的人在浪里挣扎，手里举着封信，信封上的字被水泡得模糊，只能看清“洛水”两个字。浪头猛地打过来，那人瞬间被吞没了，只留下那封信在水面上打了个旋，慢慢沉下去，像只断了翅膀的鸟。

阿砚惊叫着坐起来，浑身都是冷汗，里衣贴在背上，冰凉刺骨。窗外已经泛白，林子里传来了鸟叫，清脆得像碎玉相击，驱散了梦里的窒息感。他定了定神，摸了摸额头，那里全是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账册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

他起身走到外屋，铜箱盖依旧盖着，却不像往常那样严实，留着道细缝。阿砚走过去掀开箱盖，里面空空如也，底层的灰比往常厚些，里面掺着点暗红色的碎屑，像干涸的血。他用指尖捻起一点碎屑，放在鼻尖闻了闻，有股铁锈味，混着淡淡的墨香，和梦里那片水的味道很像。

阿砚蹲在箱前，忽然想把这些灰都扫起来，看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他从墙角拿来竹扫帚，轻轻扫着箱底的灰，动作慢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灰簌簌地落进簸箕里，其中有几片特别显眼——不是寻常的灰色，而是带着点白色，像没烧透的纸。

他放下扫帚，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把那几片白色的碎屑挑出来，放在掌心。碎屑小得像指甲盖，边缘卷曲着，上面隐约有黑色的痕迹，像是字迹。阿砚把它们凑到灯笼底下，眯着眼仔细看，能认出几个模糊的笔画，像“水”，又像“火”。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起他掌心的碎屑，那些带着字迹的纸片被卷起来，打着旋儿飞出门外，落在后墙根的土堆上，瞬间就不见了，像被草吃了进去。阿砚追出去时，只看见草叶轻轻晃动，露珠滚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站在原地，望着空荡的铜箱，忽然觉得这驿站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正从墙缝里、从铜箱的纹路里、从檐下灯笼的光晕里，静静地看着他。那些眼睛里有期待，有悲伤，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沉在水底的石头，等着被人捞起。

日头升起时，阿砚又在梨木牌上写下“今日可收信”。炭笔划过木牌，发出“沙沙”的响，像在重复着某个古老的仪式。他望着远处渐渐散去的雾气，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从昨晚开始，已经不一样了。那些消失的信，那些残留的灰，那些若有若无的声音，像一张网，正慢慢收紧。

而他，就站在网的中心，既想挣脱，又想知道网的尽头，到底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