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比昨日更浓,浓得化不开,站在门口望出去,十步外的树就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水墨画里没干的墨痕。阿砚推开木门时,檐下的青灯笼还亮着,光在雾里散成一团,连带着灯杆的影子都变得毛茸茸的。
他走到铜箱前,掀开盖子,里面果然空了。底层的灰比往常要厚些,用手指划开,能看到里面混着些暗红色的碎屑,像干涸的血迹。阿砚皱了皱眉,从墙角拿起竹制的小扫帚,把灰扫进簸箕里,倒在驿站后墙根。那里已经堆起个小小的土堆,长着几丛不知名的野草,草叶上还挂着露水,晶莹剔透。
“阿砚小哥,早啊。”
身后传来声音,阿砚回头,看见药铺的陈掌柜站在雾里,手里捧着个油纸包,油纸的边角有些潮湿。陈掌柜穿件藏青色的长衫,袖口洗得发白,脸上的皱纹里沾着药渣,身上总带着股苦涩的草药味——那是常年泡在药罐子里才有的味道。
“陈掌柜。”阿砚点头,往旁边挪了挪,给来人让开门口的位置。
陈掌柜把油纸包递过来,指尖微微发颤:“给……给我女儿的。今日是她生辰。”油纸包上贴着张红纸,用毛笔写着“阿秀,卒于景和二年夏”,字迹工整,却在“秀”字的最后一笔处洇了个墨团,像滴落在纸上的泪。
阿砚接过油纸包,能闻到里面甜腻的香气,是桂花糕的味道。陈掌柜的女儿阿秀生前最爱吃镇上李记的桂花糕,据说小姑娘总缠着父亲,要等“糕上的桂花能飘出香味”才肯吃。可景和二年那场大疫,她没等到新桂花下来就去了,死时才七岁,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干硬的旧糕。
“今年的桂花格外香,”陈掌柜望着铜箱,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我特意让李记多放了些糖。”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偶,是用红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头上还扎着根红头绳,“这是她以前最喜欢的,上次来忘了带来,想着……想着她晚上睡觉怕黑,有个伴儿好。”
阿砚把油纸包和布偶一起放进铜箱,盖盖时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人在拆油纸。陈掌柜对着铜箱作了个揖,转身往雾里走,长衫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草药混着桂花的香,与驿站里的烟火气格格不入。阿砚望着他的背影,看见他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直到被浓雾彻底吞没。
日头升到头顶时,雾才渐渐散了些。阳光漏过林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像打碎的金箔。铜箱里已经躺着三封信,一封是山里的猎户写给去年冬天被熊瞎子咬死的儿子,信里裹着片熊爪上的指甲;一封是绣坊的王婆婆写给早逝的丈夫,信封上绣着对鸳鸯,针脚细密;还有封没有署名,只在信封上画了株兰草,墨色浓淡不一,像急着画完的。
阿砚坐在门槛上,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玉被体温焐得暖了些,可那“渡”字的棱角依旧硌手,像块没磨平的石头。他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麦饼,是张寡妇昨天留下的,她说“阿砚小哥守驿辛苦,填填肚子”。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麦饼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像尝到了张寡妇信里给孩子的那份。
脚步声踏碎了林子里的静。来的是个老兵,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左腿不自然地撇着,走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木杖就往地上笃笃地敲一下,像在数着什么。他穿件褪色的军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肩上还背着个旧包袱,包袱皮是用破军旗改的,边角绣着的“勇”字已经模糊不清。
“这就是渡信驿?”老兵嗓门洪亮,震得檐下灯笼晃了晃,光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影。他眯着眼打量着驿站,眉头皱得很紧,像在确认什么。
阿砚点头,指了指门口的梨木牌。牌上的“今日可收信”已经被日晒得有些淡了,炭笔的痕迹在木纹里晕开,像洇开的墨。
老兵从包袱里掏出张纸,不是信封,是张撕下来的账本纸,用麻线捆着个小陶坛。纸上用毛笔写着“王二柱,卒于景和五年,楼关之战”,字是用浓墨写的,笔锋刚硬,却在“卒”字处洇了个墨团,墨色深得像要透纸而过。“给我兄弟的。”老兵把纸塞进铜箱,动作重得让铜箱发出闷响,震得箱盖都颤了颤。
“他总说,等打完仗就喝我的喜酒,”老兵对着铜箱骂,声音却软了,眼眶红得像要滴血,“龟儿子,骗老子!”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红绸包,打开来是块喜饼,已经放得发硬,饼上的红印子褪成了浅粉色,“看见没?老子去年娶了媳妇,这是喜饼,他最爱的那种,里面夹着芝麻糖的。”
阿砚看见他军袄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红绸,和喜饼上的料子一样,想来是从喜服上撕下来的。老兵的手背上有道长长的疤,从指根一直延伸到手腕,像条狰狞的蛇,那是刀伤,边缘已经泛白,显然有些年头了。
“里面是啥?”阿砚忍不住问,目光落在那个小陶坛上。陶坛的封口用红布盖着,上面系着根麻绳,绳结打得很紧。
老兵咧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牙床有些发黑,是常年抽烟留下的印:“老白干,他生前最爱偷喝的那种,每次都趁我不注意,往嘴里灌一大口,还说要等打了胜仗,让我请他喝一坛。”他说着用手拍了拍陶坛,发出空空的响,“我寻了三个月才找着的,和当年营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铜箱里传来“咚”的一声,像陶坛落地的响。老兵听见了,眼睛亮了亮,像点着了的油灯,可那光亮只持续了一瞬,又迅速暗下去,像被风吹灭了。他往铜箱里望了望,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往林外走。木杖敲在地上,笃笃作响,节奏比来时慢了些,像在留恋什么。
阿砚望着他的背影,发现老兵的军靴鞋底磨穿了,露出的脚趾沾着泥,指甲缝里嵌着草屑,像埋在地里的老树根。他的军袄后襟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皮肉,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疤痕,像被鞭子抽过。风灌进破洞,把军袄吹得鼓鼓的,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傍晚时铜箱又空了。阿砚蹲在箱前,看着那层新添的灰,灰里混着些细碎的红绸屑,像被撕碎的晚霞。他想起老兵的话,忽然想,王二柱收到信了吗?他会拆开陶坛,喝着老白干,啃着喜饼吗?这些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师父说过,不问去处。
他起身往屋里走,里屋的墙上挂着师父留下的旧账册,用蓝布包着,放在个掉漆的木匣里。阿砚解开布绳,翻开账册,纸页已经泛黄发脆,指尖一碰就簌簌掉渣。上面记着这几十年来经渡信驿寄出的每封信与寄信人、收信人、日期,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连信里夹了什么物件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翻到景和五年那一页,在“王二柱”的名字下面,师父写着“酒一坛,信一封”,备注栏里画了个小小的酒葫芦,笔触带着点轻快,不像其他记录那样严肃。
阿砚盯着那个酒葫芦看了很久,忽然觉得师父或许知道些什么。他指尖划过纸页,触到“楼关之战”四个字,墨迹比别的地方深,像是写的时候格外用力。他想起老兵瘸着的腿,想起那些狰狞的伤疤,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暮色漫进屋里时,阿砚才合上账册。他往灯笼里添了些桐油,灯芯“噼啪”一声爆出个火星,光忽然亮了许多,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个佝偻的老人。林子里传来夜猫的叫声,尖细得像婴儿哭,阿砚握紧了腰间的玉佩,玉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他走到铜箱前,借着灯笼的光仔细看箱壁。铜皮上刻着细密的花纹,以前总以为是普通的缠枝纹,此刻才发现那些纹路连起来,竟是无数个“信”字,小得像蚂蚁,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个箱子。他用指尖顺着纹路摸过去,那些字的棱角硌得指尖发麻,像在诉说着什么。
夜风穿过门缝,吹得灯笼轻轻摇晃,光在地上晃出破碎的影。阿砚忽然听见铜箱里传来极轻的“咕嘟”声,像有人在喝酒。他屏住呼吸,那声音又响了一下,随后是满足的叹息,轻得像风拂过草叶。
他猛地掀开箱盖,里面依旧空空如也,只有底层的灰在微微颤动,像刚被人动过。阿砚蹲下来,鼻尖几乎碰到箱底,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混着铜锈的味道,钻进鼻腔里,带着点辛辣。
“是你吗?”他对着空箱轻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屋里荡开,又被铜箱吸了进去,没有回音。
重新盖好箱盖时,阿砚的手有些抖。他靠在箱壁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胸腔,像要跳出来。林子里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户“吱呀”作响,像有人在外面推门。他想起师父说过,这驿站里藏着无数人的念想,那些念想重了,就会自己发出声音。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账册上投下银亮的光。阿砚望着那本摊开的账册,忽然觉得那些泛黄的纸页里,藏着的不是文字,而是一个个未完成的故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读懂这些故事,只知道只要灯笼还亮着,他就得守在这里,等着那些带着念想的信,一封封来,一封封走。
铜箱里又传来“咕嘟”声,这次更清晰些,还夹杂着模糊的哼唱,调子古怪,像军营里的夯歌。阿砚笑了笑,转身往床那边走。或许,有些答案不用问,听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