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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

青灯渡信

秦岭的雾是活的。

寅时刚过,阿砚推开渡信驿的木门时,山雾正顺着门槛往里爬,漫过他脚边的青石板,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檐下那盏青灯笼被风推得左右晃,光透过蒙着的粗纱,在泥地上投出团模糊的晕,像砚台里没研开的墨。他伸手将灯笼挑高些,竹制的灯杆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鸟,扑棱棱的翅膀声在林子里荡开,许久才消散。

这灯笼挂了多少年?阿砚不知道。师父在世时没说过,只留下话:“只要渡信驿还开着,灯就不能灭。”灯笼的纱面已经泛黄,边角磨出了细孔,风灌进去时会发出呜咽般的响,像有人在低声哭。他摸了摸灯笼底座,那里刻着个模糊的“驿”字,被岁月磨得几乎要看不清。

驿站藏在老林最深处,连走惯了山路的樵夫都鲜少走到这儿。夯土的墙面上爬满了青苔,雨季后会渗出深绿色的水痕。屋顶覆着的碎瓦中藏着鸟雀,天刚亮时总在瓦缝里扑腾,落下的草屑混着鸟粪,在窗台上积起薄薄一层。唯一显眼的是门口那块梨木牌,阿砚每天用炭笔在上面写“今日可收信”,字迹清瘦,笔画间总带着点犹豫,像怕惊扰了什么。

铜箱就放在门内西侧,半人高,铜皮被无数只手摸得发亮,边角却积着洗不掉的黑垢。阿砚掀开箱盖,里面空空如也,只底层铺着层薄灰,指腹捻起一点,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与昨夜的露水融在一起,变成深灰色的泥。他对着空箱低语:“又走干净了。”声音轻得像怕惊了藏在箱缝里的魂。

三年前师父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雾。老人躺在里屋的木板床上,盖着打了七八个补丁的粗布被,气息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起伏都带着胸腔里的痰响。他抓着阿砚的手往掌心塞了半块玉佩,玉上刻着个“渡”字,冰凉刺骨,像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石头。“守好这驿,”师父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睛却亮得惊人,“信来就收,不问去处。”阿砚点头时,看见老人嘴角牵起个极淡的笑,随后便闭上眼睛,没了声息。

里屋的墙上挂着件褪色的蓝布衫,是师父生前常穿的,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补着块颜色相近的布。阿砚每天都会用掸子扫一遍上面的灰,布衫在风里轻轻晃,仿佛老人还站在那里,背着手看窗外的雾。屋角堆着些旧物:缺了口的粗瓷碗,断了弦的胡琴,还有个装着桐油的陶罐,罐口结着层深褐色的痂——那是给灯笼添油用的,师父说,得用秦岭深处的桐籽榨的油,灯才亮得久。

日头爬到树梢时,才有第一个送信人来。是山脚下枫村的张寡妇,裹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汗渍浸得发皱。她头发用根木簪挽着,鬓角有几缕碎发垂下来,沾着草屑,显然是赶了早山路来的。

“阿砚小哥,”她声音发颤,手心里沁着汗,把信封递过来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给我娃的。”

信封上用炭笔写着“狗蛋 卒于景和三年”,字迹歪歪扭扭,“蛋”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道没干的泪痕。阿砚接过信时,指尖触到信封里硬邦邦的东西,棱角分明,像块麦饼。“他最爱吃甜麦饼,”张寡妇抹着眼,袖口在眼角蹭出块深色的印,“今年收成好,新麦磨的面,加了红糖,是他以前盼着的那种。”她说着掀开衣角,露出藏在里面的布包,里面是半块麦饼,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路上怕蹭坏了,我自己带了半块,想着……想着他要是能闻见味就好了。”

阿砚把信放进铜箱,盖盖时听见里面轻轻一响,像麦饼落在地上。张寡妇对着铜箱拜了三拜,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每拜一下就说句“娃啊你尝尝”,声音里颤抖的哭腔混着林子里的鸟叫,让人心里发紧。她起身往山下走时,脚步有些踉跄,蓝布衫的后襟沾着草叶,背影在雾里一点点缩成个小黑点,最后被漫上来的雾气彻底吞没。

阿砚重新在梨木牌上添了笔,炭灰落在地上,与铜箱的灰混在一起。他蹲下来用手指划那些灰,发现里面混着极细的纸屑,白得像骨灰。风从林子里钻出来,卷着几片落叶飘过门槛,其中一片正好落在铜箱顶上,叶尖微微颤动,像在点头。

午时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阿砚搬了张竹凳坐在门口,竹凳的四条腿不一样长,他用碎瓦片垫着最短的那条,才勉强稳住。他从怀里掏出块干硬的饼,掰了半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饼是山下客栈给的,放了两天,嚼起来像在啃树皮。他望着远处被阳光染成金色的雾气,忽然想起师父以前总爱在这时哼些不成调的曲子,歌词里有“秦岭深,洛水长”,问起时,老人却只说“记不清了”。

铜箱的锁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锁是黄铜的,上面刻着缠枝纹,有几处已经锈了,钥匙插进去时总要晃几下才能转动。阿砚摸了摸锁,想起师父说过,这箱子是建驿时就有的,比他的岁数还大。“里面有啥?”他小时候总问,师父就敲敲他的头:“等你守够了三年,就知道了。”可现在三年已满,师父没回来,他也没等来答案。

午后又来个送信的,是个货郎,挑着副空担子,扁担上还挂着个褪色的拨浪鼓。他从货箱底层翻出封信,信封用麻线捆着,上面写着“老陈,卒于景和六年冬”。“我兄弟,”货郎蹲在铜箱旁,掏出个酒葫芦往嘴里灌了口,酒液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去年冬天在黑风口冻死的,那天我们分了最后半块饼,他说让我先走,结果……”他说着用袖子抹了把脸,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这是他最爱吃的蜜饯,我攒了半年的钱买的。”

阿砚看着他把信放进铜箱,听见里面传来玻璃碎裂的轻响——蜜饯准是装在玻璃罐里的。货郎对着铜箱愣了半晌,忽然从担子上取下个拨浪鼓,摇了摇,鼓声在安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脆。“他以前总爱抢我的拨浪鼓,说要给未来的娃玩,”货郎的声音哑了,“可他连媳妇都没娶上。”

拨浪鼓的声音停了,林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货郎挑起担子往山下走,脚步踉跄,扁担在肩上晃得厉害,像随时会掉下来。阿砚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的草鞋鞋底磨穿了,露出的脚趾沾着泥,活像埋在地里的老树根。

夕阳西斜时,阿砚开始收拾。他把梨木牌翻过来,露出背面的“明日再来”,然后锁上铜箱,钥匙放进腰间的布袋里,与那半块玉佩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响。檐下的青灯笼又亮起来,光透过纱面,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他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山林,听见铜箱里传来极轻的响动,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走动。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眼神,忽然觉得那不是卸下重担的轻松,而是种……解脱。风从领口灌进去,带着山涧的凉气,阿砚裹紧了衣服,指尖触到玉佩上的“渡”字,棱角依旧硌手,像在提醒着什么。

夜色渐深,林子里传来狼嚎,远得像在天边。阿砚吹灭了屋里的油灯,躺在木板床上,听着铜箱偶尔发出的轻响,像无数封信在里面翻涌。他不知道那些信去了哪里,是化作了灰,还是真的走到了该去的地方。师父没说过答案,就像他没说过自己要去哪里。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格子状的影,阿砚盯着那些影子,直到它们渐渐模糊,变成一片灰——像铜箱底层铺着的,永远扫不尽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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