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越过山脊，将外婆小院里的青石板染成柔和的暖金色。昨夜的湿气早已蒸发干净，空气里只剩下阳光晒过草木的干爽味道，混合着厨房里飘散出的、越来越浓烈的食物香气——那是肉香、酱香、大料香交织成的，一种醇厚扎实、直击灵魂的召唤。
外婆的厨房，是整座小洋楼的心脏。此刻，她正站在那张厚重的老榆木案板前，微微弓着腰，全神贯注。一块光滑油亮的枣木擀面杖在她布满岁月刻痕的手下，沉稳而有力地滚动。案板上，一大团揉得极其劲道的面团，在擀面杖均匀的碾压下，神奇地延展、变薄，最终成为一张几乎能透光的、巨大而均匀的面皮。那面皮薄如蝉翼，边缘微微起伏，像一片凝固的云朵。
展妍和厉战并排坐在院子角落的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两个大竹簸箕，里面堆满了昨天冒着晨雨采回的“战利品”：沾着泥土和枯叶的鸡枞菌、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嫩竹笋、还有几把叶片肥厚的野菜。他们的任务是将这些山野馈赠分拣、清洗干净。
展妍动作麻利，手指翻飞，熟练地剥去笋壳。嫩黄的笋肉暴露出来，带着清晨山林特有的鲜嫩气息。她拿起小刀，手腕灵活地转动，笋肉在她手下变成一片片厚薄均匀、近乎透明的薄片，带着玉石般的润泽。她一边切，一边忍不住侧头去看旁边那个高大的身影。
厉战正跟一根粗壮的竹笋较劲。他学着展妍的样子剥壳，动作却僵硬笨拙得多，笋壳的纤维粘在笋肉上，被他带着薄茧的手指用力抠掉，留下些许不规则的凹痕。处理完笋壳，他拿起刀，眉头习惯性地锁紧，盯着那根嫩笋，仿佛面对的不是食材，而是一份亟待解剖的复杂合同。他下刀了，力道十足，笋片应声而落——只是那厚度，足有展妍切的两倍有余，边缘也带着明显的棱角和不规则的毛刺。
展妍看着他那排厚实得几乎能当书签的“笋砖”，再看看自己簸箕里那堆薄如蝉翼的笋片，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她想笑，又怕伤了他那点笨拙的、试图融入的努力和自尊。心底深处，却奇异地没有升起惯常的挑剔和否定，反而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有点痒，有点软。她甚至觉得，这些切得歪歪扭扭、厚薄不一的笋片，带着一种粗粝的可爱，像某种笨拙的勋章。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厚点的笋片晒干了炖肉也挺香的，耐煮。” 她拿起自己刚切好的一片薄笋，轻轻放在他面前那个明显厚实许多的笋片旁边，像在做一个无言的对比教学，“不过要是炒腊肉嘛，还是薄一点好，容易入味，也脆。”
厉战的目光在她那近乎透明的笋片和他自己厚实的“作品”上来回扫视了一下，下颌线微微绷紧。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下一根笋，调整了握刀的姿势，下刀的动作明显放轻、放缓了许多。这一次切出的笋片，虽然依旧谈不上均匀漂亮，但厚度总算接近正常范围了。他把那片笋小心地放进簸箕里，紧挨着展妍那片完美的薄片，像个终于交上及格卷的学生。
展妍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阳光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额角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一种前所未有的、温热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弥漫开来，比外婆灶膛里的火更暖。她低下头，继续切自己的笋，嘴角却悄悄地、无声地弯成了月牙。
清洗干净的菌子被外婆小心地铺在另外几个干净的竹簸箕里，准备等午后阳光更烈时拿到楼顶晾晒。嫩笋片则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直接送去厨房准备烹饪，另一部分也被均匀地摊开在簸箕中，等待阳光的魔法将它们的水分抽干，封存住这份山林的鲜甜。
等食材都收拾妥当，日头已经爬得更高，暖洋洋地洒满整个小院。展妍伸了个懒腰，感觉腰背有些发酸。她瞥见厉战也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高大的身躯在小板凳上坐久了似乎也不太舒服。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下，外婆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两张铺着干净旧布垫的竹躺椅。
“累了吧？歇会儿，面还得醒一阵儿。”外婆的声音从厨房窗户飘出来。
展妍眼睛一亮，拉着厉战就跑了过去。躺椅是老物件，竹子被岁月磨得温润光滑。展妍轻车熟路地窝进其中一张，舒服地喟叹一声。厉战看着那张对他来说明显有些窄小的躺椅，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小心地坐了下去。躺椅发出轻微的呻吟，但总算承受住了他的重量。
阳光透过桂花树不算茂密的枝叶，洒下细碎跳跃的光斑，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展妍惬意地闭上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渗进皮肤。她感觉身边的男人身体有些紧绷，显然对这种纯粹的、无所事事的放松并不习惯。
她悄悄睁开一只眼，瞄向他。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紧抿的唇线似乎也柔和了一些。他正微微仰着头，目光放空地投向澄澈的蓝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是公司堆积如山的文件？或许是某个棘手的并购案？展妍心里猜测着。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用指尖轻轻戳了戳他搁在扶手上的小臂。肌肉紧实，带着温热的触感。
厉战瞬间回神，侧过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展妍没说话，只是弯着眼睛笑了笑，然后学着他昨晚的样子，也微微侧过身，伸出双手，轻轻环住了他的一条胳膊，把脸颊贴在他结实的小臂上，闭上了眼睛。像只找到了最舒服垫子的小猫。
这个主动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亲昵举动，让厉战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脸颊柔软的触感和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皮肤。他低头看着臂弯里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阳光下，她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阳光和草木清香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他紧绷的身体线条，在她无声的依偎中，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他动了动被抱住的手臂，调整了一个让她更舒服的姿势，然后也学着展妍的样子，缓缓向后靠进竹椅里，闭上了眼睛。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他们，院子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厨房隐约传来的、外婆准备午饭的温柔响动。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像温泉水，缓缓漫过心田。
午饭的丰盛程度，足以让任何挑剔的味蕾缴械投降。
最引人注目的，是餐桌中央那一大盆热气腾腾、酱香浓郁的红烧卤肉面。外婆的手擀面，此刻已化作无数根粗细均匀、柔韧爽滑的面条，卧在深琥珀色的浓郁汤汁里。大块的红烧卤肉炖得酥烂，肥瘦相间，酱色的肉皮颤巍巍地泛着诱人的油光。面条上卧着一个完美的溏心荷包蛋，用筷子轻轻一戳，金灿灿的蛋黄便缓缓流淌出来，与浓稠的卤汁交融。汤里还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炸得焦香的金蒜末。
厉战看着这碗与他过去三十年精致饮食经验截然不同的面，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究。他拿起筷子，学着展妍的样子，小心地挑起一箸面条。面条劲道十足，裹挟着浓郁的卤汁，入口是复合而厚重的咸鲜香甜，卤肉的醇厚、油脂的丰腴、面条的麦香在舌尖层层叠叠地爆开。他咀嚼着，感受着那质朴而强大的满足感直冲颅顶。
“怎么样？”展妍含着面条，含糊地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厉战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又飞快地挑起一大筷子送进嘴里，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最高的赞誉。
除了主角卤肉面，桌上还摆满了其他山珍美味：一碗清澈见底却鲜香扑鼻的香菇鸡汤，里面沉着几颗外酥里嫩的煎肉丸子；一盘油亮喷香的鲜笋炒腊肉，腊肉的咸香与笋片的脆嫩形成绝妙搭配；还有一碟清炒带着露水气的野菜，碧绿爽口。简单的食材，在外婆手里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厉战吃得异常专注，速度不快，但下箸稳健，每一口都带着认真品尝的意味。他不再像最初面对烤红薯那样带着挑剔的审视，而是全身心地投入这场味觉的盛宴。他甚至主动伸筷，夹了一块笋片最多的腊肉，放进展妍碗里。
展妍看着碗里那块油亮的腊肉，再看看对面埋头认真吃面的男人，心底那点残余的、关于“不般配”、“不合适”的自我怀疑，仿佛也被这满桌的烟火气和眼前这份笨拙却实在的温柔，一点点蒸腾、融化了。她低下头，夹起那块腊肉，用力咬了一口，咸香满口，是踏实的幸福味道。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