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夏夜,褪去了白天的暑气,却蒸腾起另一种黏稠的闷热。蝉鸣早已歇下,只有不知名的草虫在黑暗的角落里,不知疲倦地奏着单调的小夜曲。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呼吸都带着点费劲。
晚饭后,外婆不知从哪里翻出两把磨得油光水滑的小竹凳,招呼着:“屋里头闷得慌,走,院里槐树下坐会儿,透透气。”
展妍立刻响应,趿拉着凉拖鞋就往外跑。厉战对这种近乎原始的纳凉方式显然缺乏经验,但还是沉默地跟了出去。
小院中央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浓墨重彩的巨伞,在深蓝的夜空下投下大片的、深邃的阴影。树下的石板地还残留着白日阳光炙烤后的余温,但空气明显比屋里流通了许多。外婆把两张小竹凳放在树根旁相对阴凉的位置。
“你们先坐,我去后头泉水井里把西瓜捞上来,冰镇了一天,正好杀杀暑气!”外婆说着,脚步轻快地消失在院墙后的小门里。
树影婆娑,院子里瞬间只剩下展妍和厉战两人。黑暗像一层温柔的纱幕,悄然笼罩下来,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却放大了其他感官。槐树宽大的叶片在几乎感觉不到的夜风中轻轻摩挲,发出细碎而绵密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精灵在窃窃私语。空气里浮动着白日里被阳光晒过的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还有槐树特有的、淡淡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两人并排坐在小竹凳上,距离很近,手臂几乎挨着手臂。黑暗放大了皮肤的触感,展妍甚至能感觉到厉战身上散发出的、属于男性的、沉稳的热度。谁也没说话,这份突如其来的、被夜色包裹的独处,让空气里弥漫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微妙的甜意。
展妍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竹凳光滑的边缘,目光投向院墙外更深的夜色。就在这时,几点微弱、闪烁的、黄绿色的光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远处菜地的边缘,像被风吹起的、活着的火星,轻盈地飞舞、起伏、明灭不定。
“萤火虫!”展妍低低地惊呼一声,声音里带着纯粹的惊喜,像个小女孩。她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微微倾身。
厉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微弱的光点在浓稠的夜色里忽隐忽现,确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而浪漫的魔力。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展妍被远处微弱萤火映亮的侧脸上。黑暗中,她的眼睛格外明亮,盛满了纯粹的欢喜。
“小时候,外婆说它们是提着灯笼迷路的小神仙,”展妍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暖意,像怕惊扰了那些小精灵,“我们总想抓,可外婆不让,说抓了,它们的灯笼就灭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厉战静静地听着。商海沉浮,诡谲人心,他见过太多“光”,炫目的霓虹,冰冷的屏幕,觥筹交错间的虚与委蛇。眼前这几点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萤光,和她讲述的这个带着泥土气息的、纯真的传说,却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心底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沉默,目光却胶着在她映着微光的侧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来喽!透心凉!”外婆欢快的声音打破了这份被萤火虫点亮的静谧。她端着一个大木盆,里面盛着一个圆滚滚、湿漉漉的大西瓜,瓜皮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深沉的墨绿色,表面凝结着一层细密冰凉的水珠。
外婆把木盆放在两人中间的小石墩上,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把边缘磨得光滑的旧蒲扇,塞进展妍和厉战手里:“扇扇,扇扇就凉快了。”
展妍接过蒲扇,那熟悉的、带着植物韧性的手感让她立刻找回了童年的感觉。她用力地扇动起来,带着草木清气的凉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黏腻。
“刀呢?”厉战看着盆里那诱人的西瓜,开口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厨房案板上有菜刀……”外婆话还没说完,只见厉战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不是菜刀,而是一把造型简洁流畅、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折叠军刀!锋利的刀刃在昏暗中闪过一道寒芒。
展妍和外婆都愣住了。
厉战却动作利落,“咔哒”一声展开刀刃。他一手稳稳按住湿滑的西瓜,另一手握刀,刀尖精准地刺入瓜蒂附近,手腕沉稳有力,沿着瓜身流畅地旋转切割。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军事化的精准效率,与这静谧的农家夏夜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嚓——”一声轻响,西瓜应声被均匀地一分为二。鲜红多汁的瓜瓤暴露在夜色里,像两弯红宝石镶嵌的月牙,散发着清冽甘甜的诱惑气息。紧接着,又是几道干脆利落的切割声,硕大的西瓜被迅速分解成大小均匀、方便取食的三角块。
厉战放下军刀,拿起一块最中心、瓜瓤最红最厚、几乎看不到白籽的西瓜,直接递到了展妍面前。西瓜尖上凝聚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晶莹的汁水。
展妍看着眼前这块完美的西瓜,又看看厉战沾着一点西瓜汁液、骨节分明的手。军刀的寒光似乎还在视网膜上残留,而递过来的这块瓜,却带着最纯粹的、甜美的诚意。这种反差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她伸出手指,小心地避开他温热的手指,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冰凉甜蜜。
“谢谢。”她小声说,声音被西瓜的清甜浸润。
厉战没应声,又拿起一块同样厚实的瓜递给外婆:“您吃。”
外婆乐呵呵地接过:“哎哟,小厉这刀工,快赶上大厨了!”
三人围坐在老槐树下,捧着冰凉的西瓜。展妍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甘甜的汁液瞬间在口腔里爆开,带着山泉沁透骨髓的冰凉,顺着喉咙一路滑下,瞬间浇灭了五脏六腑里盘踞的燥热。太过瘾了!她满足地眯起眼,嘴角沾上了红红的汁水。
厉战也沉默地吃着。他吃东西的样子依旧带着点刻板的认真,但速度不慢。冰凉的瓜瓤驱散了暑热,纯粹的甜意熨帖着味蕾,是任何顶级餐厅的餐后甜点都无法比拟的清爽满足。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展妍被西瓜汁染红的、满足得像只小仓鼠的脸颊。
外婆坐在一旁,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蒲扇边缘磨损的篾片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扑啦、扑啦”声,像温柔的催眠曲,搅动着夏夜凝滞的空气,也把如水的月光扇成了细碎的银屑,洒落在每个人的肩头。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叶片摩挲的沙沙声与蒲扇声应和着。
远处,那几点黄绿色的萤火,依旧在菜地的边缘无声地飞舞,明灭,如同跌入凡尘的星屑,固执地点缀着这片被树荫和夜色笼罩的安宁。
“甜吧?”外婆看着两个埋头吃瓜的年轻人,脸上的皱纹在月光下舒展开,像盛开的菊花。她手里的蒲扇不疾不徐地摇着,带来一阵阵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这老槐树啊,荫凉足,坐在底下,比吹那空调风舒服多了。”她仰头看了看头顶浓密的树冠,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的平和与笃信,“等明年这时候,槐花开得满树雪白,香飘十里,外婆给你们蒸槐花糕,那才叫一个香甜!”
展妍啃着西瓜的动作顿住了。又是明年。外婆也说明年。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厉战。
厉战也刚好吃完最后一口西瓜,正用手背随意地抹了一下嘴角。他深邃的目光从槐树茂密的枝叶上移开,恰好与展妍看过来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月光透过叶隙,在他眼中投下细碎的光点。
他没有像昨天那样斩钉截铁地宣告,只是极其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那眼神沉静如深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重量。
展妍的心,像被那沉静的目光轻轻撞了一下,又像被外婆蒲扇摇出的凉风温柔地包裹住。她低下头,看着手里啃了一半、汁水淋漓的西瓜,红红的瓜瓤在月光下像一颗鲜活的心脏。夜风裹挟着槐叶的沙沙声、远处萤火的微光、蒲扇的扑啦声、还有身边人沉稳的呼吸,混合着西瓜清冽的甜香,一股脑儿地涌进她的感官里。
她用力咬下一口西瓜,甘甜的汁水在口中迸溅。
明年。槐花糕。她悄悄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第一次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而像一颗被种下的种子,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清冽的泉水的滋润,在她心底悄然扎下了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