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天光还未大亮，灰蓝色的晨霭如同薄纱，慵懒地缠绕在青翠的山峦腰际。昨夜的雨彻底停了，只留下湿漉漉的天地，和更加清冽、饱含负氧离子的空气。屋檐滴答着残存的雨水，落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泠的脆响。
展妍穿着明黄色的儿童款雨衣——那还是她初中时外婆买的，下摆已经短得快遮不住膝盖了，脚上套着一双同样鲜亮的黄色雨靴。她站在院门口，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凉气，精神抖擞。厉战跟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形被一件显然也是翻箱底找出来的、成年男款的深绿色旧雨衣勉强罩住。雨衣同样洗得发白，肩线绷得有些紧，袖口也短了一截，露出他结实的小臂。他脚上蹬着一双半旧的黑色高筒胶鞋，表情是惯常的淡漠，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带着点新奇和不易察觉的纵容，看着前面那个小小的、跃跃欲试的黄色身影。
“走啦！趁着露水没干，菌子最嫩！”展妍回头招呼他，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种回到自己地盘的小小雀跃。她背上挎着一个手工编织的竹篾小背篓，手里还拎着一个同样材质的小篮子。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走进屋后那片被晨雾浸润的竹林。石板路很快消失，脚下变成了松软、吸饱了水分的腐殖土，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发出“噗叽噗叽”的闷响。高大的竹子挺拔修长，竹叶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水珠便簌簌落下，砸在雨衣帽子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腐叶和新生植物汁液的潮湿气息。
展妍像只回到森林的小鹿，灵巧地在湿润的竹根和蕨类植物间穿行，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地面。她的雨靴轻快地踩过厚厚的落叶层，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看那边！”她压低声音，带着发现宝藏的兴奋，指向不远处一丛茂密的凤尾蕨下方。几朵小小的、伞盖尚未完全张开的淡褐色菌子，如同害羞的精灵，悄然探出头来，菌柄洁白如玉。“鸡枞菌！这个炖汤最鲜了！”她小心翼翼地拨开遮挡的蕨叶，用小刀贴着根部轻轻一旋，那朵鲜嫩的菌子便落入她掌心。她像展示珍宝一样，把它轻轻放进小篮子底铺着的柔软蕨叶上。
厉战跟在她身后，高大的身躯在低矮的竹枝间穿行显得有些笨拙。他学着展妍的样子，也低头仔细搜寻着。目光扫过一片潮湿的落叶，他蹲下身，拨开叶子，露出一簇簇挤在一起、伞盖呈浅灰褐色、菌柄细长的菌子。
“这个？”他指着那簇菌子，抬头问展妍。他记得她说过，有些菌子长得像，但天差地别。
展妍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刻摇头：“不行不行！这是石灰菌，看着还行，吃了会闹肚子！”她语气果断，带着一种山野里长大的孩子特有的笃定。
厉战“哦”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那片被拨开的湿润落叶，没再碰那簇菌子，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商业谈判桌上的杀伐决断，在这里似乎毫无用武之地。他直起身，目光追随着展妍那抹亮黄色的身影，看她灵巧地在林间穿梭，时蹲时起，篮子里的收获渐渐丰盈。他沉默地跟上，努力避开那些盘根错节的竹鞭和湿滑的苔藓，像个庞大而忠诚的影子。
又走了一段，展妍在一片向阳的缓坡发现了新目标。几根粗壮的竹笋刚刚破土而出，笋衣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棕褐色的外壳包裹着里面鲜嫩的笋肉，尖端带着生机勃勃的鹅黄。
“有笋！”她欢呼一声，快步走过去，放下篮子，从背篓侧边抽出一把小巧但锋利的笋铲。
就在她准备弯腰开挖时，身边一阵风掠过，高大的身影已经抢先一步跨到了那片笋前。
“我来。”厉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干脆。他显然把这当成了某种体力活或者“表现”的机会。没等展妍详细说明该怎么下铲，他已经看准一根最粗壮的竹笋，手里的笋铲带着他惯有的、近乎蛮横的力道，朝着笋根旁边的泥土狠狠楔了下去！
噗嗤！
泥土飞溅！
力道是足够了，可惜角度和技巧全无。锋利的铲刃没有贴着笋根切断，而是直接斜劈进了笋体靠近根部的位置！只听一声沉闷的裂响，那根粗壮鲜嫩的竹笋，竟被他这粗暴的一铲，直接劈开了一大半！乳白的笋肉可怜地暴露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断面参差不齐。
空气瞬间凝固。
展妍看着那根被“腰斩”的笋，眼睛瞪圆了，一口气堵在胸口，心疼得无以复加。这笋多嫩啊！她几乎能想象到它被切成薄片，和腊肉同炒的鲜脆口感！
“厉战！”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心疼和恼怒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埋怨，“你干嘛呀！都给你铲坏了！笨手笨脚的！你走开啦！”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了一下。这语气，这带着点娇嗔的埋怨，像极了小时候对外婆发脾气。一股熟悉的、尖锐的自我怀疑和恐慌立刻攫住了她——她在干什么？她在推开他？用这种嫌弃的语气？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无理取闹、不识好歹？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紧紧攥住了笋铲的木柄，指节发白。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懊悔，飞快地瞟向厉战的脸，等待着他可能出现的冷脸、皱眉，或者那种让她心头发冷的沉默。
厉战也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那根被他劈得惨不忍睹的竹笋，再看看展妍瞬间涨红的脸和那明显带着懊恼的眼神，英挺的眉峰先是习惯性地聚拢，形成一道凌厉的刻痕。那是一种被冒犯、被质疑的本能反应。然而，那刻痕只存在了一瞬。
就在展妍的心快要沉到谷底时，她看到厉战紧蹙的眉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他没有像在谈判桌上面对愚蠢对手时那样冷笑或拂袖而去，反而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驯服了。他非但没有“走开”，反而更近地蹲了下来，高大的身躯几乎挨着她小小的雨衣。
他伸出沾着新鲜泥土的大手，没有去碰那根可怜的笋，而是轻轻拨开了笋旁边被溅起的泥土，露出旁边另一根稍微小一点、但同样鲜嫩的笋。
“这个，”他指着那根完好的小笋，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奇异地没有了惯常的冷硬，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请教意味，“……怎么挖？你教我。”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展妍，深邃的眼底没有预想中的不耐或冰冷，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指示的专注，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的小心翼翼。
仿佛刚才那句带着怨气的“你走开啦”，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就散了。他自动过滤掉了所有的情绪锋刃，只捕捉到了核心指令：需要正确的方法。
展妍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沾满泥点的手，看着他专注等待的眼神，看着他蹲在泥地里、穿着不合身旧雨衣的、显得有些滑稽又异常认真的样子。心底那股因笋被毁而腾起的火气，还有紧随其后的恐慌和自我否定，就像被这山间清冽的晨风，被这双专注的眼睛，悄无声息地吹散了。
一股温热的酸涩毫无预兆地冲上鼻尖。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压下去，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些闷闷的，却已经不自觉地软了下来：“……要从旁边下铲，贴着根，慢慢撬起来……不能太用力……”她蹲到他身边，示范性地用笋铲小心地清理着小笋周围的浮土和落叶，动作轻柔而精准。黄色的雨衣和深绿色的雨衣挨在一起，在湿漉漉的竹林里，像两朵依偎的蘑菇。
厉战看得很认真，像个最刻苦的学生。他学着展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铲子楔入她清理好的位置，一点点撬动泥土。这一次，他控制着力道，动作虽然依旧显得生疏笨拙，却充满了耐心。终于，一根完整的、裹着新鲜泥土的小竹笋被他成功撬了出来，捧在沾满泥泞的手掌心里。笋根处还带着几缕细小的、洁白的根须。
他托着那根小小的笋，举到展妍面前，沾着泥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纯粹的、完成任务的成就感，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清晨熹微的光线透过竹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展妍看着他掌心里那根沾着泥土的、小小的胜利品，再看看他亮得惊人的眼睛，心里某个角落“咔嚓”一声，像是有什么坚硬的外壳彻底碎裂了。一股暖流汹涌地冲刷而过，比外婆烤红薯的暖意更甚。她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大大的笑容，用力点头：“嗯！就是这样！”
林间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在竹叶的缝隙间缓缓流淌，如同流动的、半透明的纱。露珠在草叶尖上滚动，折射着天光，晶莹欲滴。两人蹲在湿润的泥土和腐叶上，小小的竹笋躺在厉战宽大的掌心，展妍的笑容映在他深黑的眸子里。时间仿佛被这山林的静谧拉长了，细密的雨声早已停止，只剩下风掠过竹梢的沙沙轻响，偶尔一两声清脆的鸟鸣，还有彼此靠近的、平稳的呼吸声。
直到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最后一丝薄雾，将金色的光斑筛落在林间。展妍的小背篓和小篮子都装得差不多了，嫩生生的竹笋、带着露珠的鸡枞菌，还有一些可口的野菜，散发着泥土和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
就在展妍感觉肚子开始有点咕咕作响时，竹林外的小路上，远远传来了外婆熟悉而亲切的呼唤声：
“妍妍——！小厉——！回来喽——！”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山脚蜿蜒的小径上，外婆挎着一个盖着蓝印花布的竹篮子，正步履轻快地朝这边走来。她走得近了，脸上带着劳作后健康的红晕，笑呵呵地掀开篮子上的蓝布。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朴实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强势地盖过了林间的草木清气。篮子里躺着几根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煮玉米！玉米棒子粗壮饱满，粒粒圆润，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糯白色，散发着纯粹粮食的甜香。旁边还有几个表皮烤得焦黑、微微裂开的洋芋（土豆），焦糊的香气混合着淀粉的醇厚，形成一种粗犷而温暖的诱惑。
“快，趁热乎！”外婆把篮子递过来，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满足，“自家地里刚掰的糯包谷，柴火灶膛里煨熟的烧洋芋！香得很！”
食物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土地和灶火的温度。展妍欢呼一声，立刻放下背篓，也顾不上手脏，抓起一个滚烫的烧洋芋，在两只手里飞快地倒腾着，一边吹气一边迫不及待地掰开。金黄的、冒着热气的薯肉露出来，香气四溢。她“啊呜”咬了一大口，被烫得直哈气，脸上却是全然的幸福和满足。
厉战站在一旁，看着这一老一少。外婆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是纯粹慈祥的笑，展妍则像个贪嘴的孩子，毫无形象地啃着烫手的洋芋，嘴角还沾着一点焦黑的皮屑。山林的绿意是她们的背景，食物的香气是此刻的主题。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泞的手掌，又看了看外婆递过来的、同样烤得焦黑的洋芋。
他伸出手，也拿起一个。洋芋很烫，表皮粗糙焦硬。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也学着展妍的样子，笨拙地掰开。滚烫的薯肉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腾起白气。他吹了吹，咬了一口。纯粹的、朴实的焦香和淀粉的甘甜在口中弥漫，带着柴火的气息。
他咽下那口滚烫的洋芋，目光抬起，越过外婆花白的头发，落在展妍被食物和阳光点亮的脸庞上。山风穿过竹林，带来远处溪流的淙淙声。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了这山间清晨所有的声响，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肯定，像在签署一份不容置疑的最终协议：
“明年这个时候，”他顿了顿，目光牢牢锁住展妍那双亮晶晶的、还带着点错愕的眼睛，语气是不容置喙的笃定，“我们还来。”
不是询问，是宣告。是对这片山林，对这栋老洋楼，对屋檐下的风铃和晴天娃娃，对带着焦糊味的烤红薯和烧洋芋，更是对眼前这个，会为了一根笋心疼、会笑得毫无顾忌的女人的——不容更改的收藏决定。
展妍咀嚼的动作停住了，手里还捏着半截焦香的洋芋，呆呆地看着他。阳光穿过竹叶，落在他深绿色的旧雨衣肩头，也落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还有一片被晨光照亮的、宁静的绿意。
外婆在一旁，看看厉战，又看看呆住的展妍，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洞悉一切的了然笑容，眼角的褶子都舒展开，像山间盛开的野菊花。
山风温柔地拂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宛如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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