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云宗的事渐渐平息,山间的雾气也散得干净。秋合伤好后,总爱往苍澜山跑,每次来都揣着个食盒,里面是他亲手做的糕点——桂花糕蒸得松软,绿豆酥甜而不腻,全是照着霜蓝上次提过的口味做的。
“尝尝这个?”秋合把刚出炉的山药糕递过去,指尖还沾着点面粉,“我娘说这个养胃。”他站在竹坞的溪边,阳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左臂的伤疤已淡成浅粉色,笑起来时眼角会弯出温柔的弧度。
霜蓝接过糕点咬了一大口,甜香混着山药的绵密在舌尖化开,含糊道:“比我家厨房做的还好吃!”他说着往楚离那边扬了扬下巴,“阿离,过来尝尝!”
楚离正练到“裂冰式”的收势,闻言收了剑,走过来拿起一块。秋合看着他额角的薄汗,递过水壶:“练得很认真。”他不像旁人那样总盯着楚离“沈长老徒弟”的身份,语气里只有纯粹的赞许。
楚离红着脸道谢,心里却松快许多。这阵子他没再黏着沈砚之,每日天不亮就去演武场练剑,沈砚之批注的功法卷宗被他翻得卷了边,偶尔遇到瓶颈,师尊只消说一句“剑随心走”,他便能豁然开朗。此刻听秋合夸奖,竟比当年赢了小比还开心。
三人坐在廊下分食糕点,秋合说起临云宗后山的灵草,霜蓝讲着苍澜山的趣闻,楚离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左眼的浅疤在笑时柔和得几乎看不见。竹风吹过,带着糕点的甜香,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热闹。
而另一边的傲阳,正被怀里的小狐狸搅得心烦意乱。
他坐在演武场的石阶上练剑,小狐狸就蜷在他肩头,毛茸茸的尾巴缠着他的手腕,剑穗扫过皮毛时,它还会舒服地蹭蹭;他去膳堂吃饭,这小东西便跳上桌子,用爪子扒拉他的碗,非要抢他碗里的鱼片吃;甚至他去藏经阁看书,它都敢趴在摊开的卷宗上打盹,雪白的毛沾了满页墨痕。
“下去。”傲阳皱着眉,试图把怀里的小狐狸往外推。这小东西不知怎的,体温总比寻常兽类高些,贴在怀里像揣了个暖炉,偏生他又爱干净,每日的衣袍都要换三遍,还是挡不住那股淡淡的、像野蔷薇似的香气。
小狐狸却往他怀里钻得更深,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声,黑曜石般的眼睛湿漉漉的,盯着他时,竟像含着水光。
“再这样,小心把你扔了。”傲阳的语气冷了几分,指尖捏着它后颈的皮毛,作势要往外扔。
小狐狸猛地僵住,随即四肢一缩,像团雪球似的团在他怀里,耳朵耷拉下来,连尾巴都蔫蔫地垂着,竟真生出几分被抛弃的可怜相。
傲阳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怀里这团缩成球的小东西,忽然想起那日在临云宗,它跳进自己怀里时,也是这样一副无依无靠的模样。终究还是没舍得,手一松,任由它重新蜷回心口的位置,只是低声斥道:“下不为例。”
小狐狸立刻抖了抖耳朵,偷偷抬眼瞧他,见他没再动怒,飞快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衣襟,算是谢过。阳光透过藏经阁的窗棂落在它雪白的皮毛上,竟泛出淡淡的金芒,只是那双眼深处,藏着一丝与这温顺模样不符的狡黠——这固执又别扭的少年,比想象中更有趣。
傍晚的竹坞飘着饭菜香。沈砚之看着楚离把新练的剑招从头演示一遍,见他转身时步法沉稳,收势时灵力收放自如,眼底漾起浅淡的笑意:“今日尚可。”
楚离抿着唇笑,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师尊,这个给你。”里面是枚用雷击木削的小剑,比他那柄短剑小了许多,剑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安”字。“我学着刻的,能辟邪。”
沈砚之接过来,指尖抚过那粗糙的刻痕,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阿离有心了。”
楚离的脸瞬间红了,却没躲,只是望着师尊,认真道:“等我再强些,就能保护师尊了。”
沈砚之看着他眼里的光,像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竹坞摔撞廊柱的孩子,又像看到了如今这个能独当一面的少年。他没说话,只是把那枚小剑放进袖中,与当年楚离送他的那枚同心结放在一起。
远处的演武场,傲阳背着剑往回走,怀里的小狐狸已经睡熟,尾巴还圈着他的手腕。路过溪边时,正撞见霜蓝和秋合在洗野果,三人目光相对,傲阳本想转身避开,却被霜蓝喊住:“喂,要不要来个野莓?”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小狐狸被脚步声惊醒,抬头看见秋合时,忽然竖起了耳朵,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秋合笑着伸手想摸它,它却往傲阳怀里缩了缩,只露出双眼睛警惕地盯着他。
“这狐狸倒是黏你。”秋合收回手,递给傲阳一颗红透的野莓。
傲阳没接,只是瞥了眼怀里的小东西,语气依旧冷淡:“麻烦得很。”可那抱着狐狸的手,却下意识地收紧了些,生怕它摔下去。
夕阳漫过竹林,把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楚离站在廊下望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这山间的日子,就像墨书熬的粥,慢慢熬着,便熬出了暖融融的滋味。而那些藏在平静下的暗流,那些各自怀揣的心思,或许就像那只赖在傲阳怀里的小狐狸,总要在不经意间,才露出一点真实的模样。
晨光漫进竹坞时,楚离还攥着小剑傻笑。昨夜师尊揉他头发的触感仿佛还留在发间,暖得他整宿没睡好,天不亮就爬起来练剑,连挽云式都比往日流畅了三分。
“师尊!”他练完剑,抱着木剑就往书房跑,像只归巢的小兽,习惯性地想往沈砚之身边凑,肩膀刚要贴上师尊的衣袖,却被轻轻按住了。
沈砚之抬眸,目光落在他发亮的眼睛上,语气平静无波:“站好。”
楚离的动作僵住了,脸上的笑一点点淡下去。他望着师尊清隽的侧脸,那只按在他肩上的手温凉,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阿离,”沈砚之放下卷宗,声音里带着几分沉意,“你已不是需要时时靠着我的孩童了。”他指尖划过桌上的功法卷宗,“昨日你练剑时灵力已有突破,该把心思放在修炼上,而非总想着这些亲近之举。”
那几句话像冰珠落在楚离心上,瞬间浇灭了所有暖意。他想起大比那日被推开的胳膊,想起方才差点贴上的距离,鼻尖忽然一酸。
“可……可你昨天还摸我头了……”他声音发颤,像在辩解,又像在委屈地确认。
“那是嘉许你的进益。”沈砚之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并非纵容你失了分寸。”
楚离攥紧了木剑,指节泛白。原来昨日的触碰只是“嘉许”,原来长大真的意味着要把那些依赖一点点收起来。他看着师尊低头翻书的侧脸,忽然觉得那道身影又远了,远得像雾松林里抓不住的光。
“我知道了。”他小声说,转身往外走,脚步踉跄得像被风吹歪的竹枝。
书房门轻轻合上,沈砚之望着那道消失在晨光里的背影,指尖在卷宗上悬了许久,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窗棂外的竹影晃了晃,像在替谁无声地委屈。
另一边的院落里,傲阳正解着外袍的系带。刚从演武场回来,他肩头的薄汗浸湿了衣料,勾勒出流畅的肩线。推门进屋时,那只雪白的小狐狸正蜷在床榻边,见他进来,立刻竖起耳朵,黑曜石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傲阳没理会,径直走向浴桶。温热的水汽漫上来时,他褪去最后一层衣料——常年练剑的身形如琢如磨,肩背的线条利落分明,腰侧的肌肉随着动作绷紧,又在转身时缓缓舒展,水珠顺着流畅的肌理滑落,坠在腰腹那道浅浅的练剑留下的旧疤上,竟添了几分野性的张力。
他抬手舀水泼在肩上,浑然不觉床榻边的小狐狸早已屏住了呼吸。
洞府深处,盘膝打坐的魔修忽然睁开眼,耳尖泛起不正常的红。通过分身的感官,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具沐浴在水汽里的身体——不是他见过的那些精瘦或臃肿的修士,而是像被精心锻造过的剑器,每一寸肌理都透着力量与克制,连水珠滚落的弧度都带着种惊心动魄的利落。
他喉结动了动,心跳竟有些失序。活了近百年,他始终独来独往,别说见人赤裸,便是与人多说几句话都嫌烦。可此刻通过小狐狸的眼睛望着那抹身影,望着水珠从锁骨滑向腰侧,望着对方抬手时臂弯绷起的肌肉线条,他竟觉得指尖有些发烫。
这就是……凡人修士的身体?
浴桶边的傲阳似有所觉,忽然朝床榻瞥了一眼。小狐狸慌忙低下头,用爪子捂住眼睛,却偷偷从指缝里继续望着——它看见傲阳抬手擦去颈间的水珠,看见他下颌线绷起的弧度,看见他转身时腰臀那道利落的曲线……
“看够了?”傲阳的声音带着水汽的微哑,他扯过浴巾裹住腰腹,走向床榻。
小狐狸吓得往榻底缩了缩,却被他一把捞了起来。傲阳皱着眉擦去它爪子上沾的灰尘,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嫌弃:“再敢乱看,就把你扔去喂灵兽。”
小狐狸立刻耷拉下耳朵,用脑袋蹭着他的手腕,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眼睛却偷偷抬起来,飞快地瞟了眼他未系好的浴巾边缘,又慌忙垂下——魔修的本体在洞府里轻咳一声,耳根红得更厉害了。
傲阳没察觉这小东西的异样,只当它又在装可怜。他把狐狸放在榻上,转身去取干净的衣袍,腰间的浴巾松了松,露出一小片紧实的腰腹。
洞府里的魔修猛地闭上眼,指尖掐了个安神诀,却怎么也压不下那阵乱了节奏的心跳。他忽然觉得,把分身留在那少年身边,或许是这辈子做过最“失算”的事——这凡人修士的身子,竟比操控百兽的快感更让人心神动摇。
榻上的小狐狸蜷成一团,尾巴却悄悄勾住了傲阳垂在榻边的衣袖,像在贪恋那点刚沐浴过的温热气息。
而竹坞的溪边,楚离正蹲在青石上,把那枚小剑反复攥在手心。晨光落在他发顶,却暖不透心里的凉。他望着水面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师尊说的“失了分寸”,眼眶又红了。
原来长大,真的要学会一个人站着啊。
早膳的香气漫进院子时,傲阳正拎着小狐狸的后颈往膳堂走。那小东西不知怎的,自他洗完澡就黏得更紧了,非要蜷在他臂弯里,毛茸茸的尾巴缠着他的手腕,走一步蹭一下,惹得路过的弟子都忍不住回头看。
“安分点。”傲阳低声斥道,把它往旁边挪了挪,却被小狐狸猛地蹿回来,爪子扒住他的衣襟,死活不肯松。
到了膳堂,傲阳刚拿起筷子夹了块桂花糕,小狐狸就从他怀里探出头,一口叼走了他筷子尖的糕点,吧唧吧唧吃得香甜。
“你自己有。”傲阳皱眉,指了指碟子里专门给它留的小块糕点。这小东西不知何时起,专挑他吃过的东西下嘴,他碗里的鱼片、碟里的酥饼,但凡他碰过的,必定要抢过去啃两口,活像只护食的小兽。
小狐狸却歪着头看他,嘴里还叼着半块桂花糕,喉咙里发出撒娇的呼噜声,分明是没听进去。
傲阳耐着性子又夹了块莲子羹,刚要送进嘴里,手腕忽然被小狐狸的爪子按住,那小东西竟直接凑过来,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他沾了羹汤的指尖。
“放肆。”傲阳的脸瞬间沉了,洁癖让他对这种亲昵的触碰本能排斥。他抬手往小狐狸头上敲了一下,力道不算重,却带着几分真恼,“再捣乱,就扔去喂灵犬。”
小狐狸被那一下敲得懵了,嘴里的糕点“啪嗒”掉在地上。它歪着头看了傲阳片刻,忽然“呜”地一声,眼眶竟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雪白的皮毛滚落,滴在傲阳的手背上,带着点温热的湿意。
傲阳愣了愣。他本以为这小东西又在装可怜,可那泪珠砸在手背上的触感太真实,连呜咽声都带着点发颤的委屈,全然不像往日的狡黠。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那一下,或许真的重了。
“你……”他刚想抬手摸摸它的头,小狐狸却猛地往后缩,跳进他怀里,用脑袋死死抵住他的胸口,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更凶了。
周围的弟子都看了过来,对着这一人一狐指指点点。傲阳的耳根泛起薄红,又气又窘,却终究没再推开它,只是僵硬地抱着这团哭唧唧的小东西,匆匆结束了早膳。
走出膳堂时,小狐狸还在抽噎,毛茸茸的尾巴缠得他更紧了。傲阳叹了口气,指尖轻轻碰了碰它湿漉漉的眼角,声音不自觉放软了些:“好了,下次不敲你了。”
竹坞的晨露还没干透,楚离正对着溪边的青石练剑。方才偷偷躲在竹林里哭了场,眼睛还有点红,可握剑的手却稳得很。
“裂冰式”的剑气劈开晨雾,带着凌厉的破风声。他想起师尊说的“把心思放在修炼上”,便一遍遍重复着招式,直到额头渗出汗珠,直到手臂酸得抬不起来,直到心里那点委屈被汗水冲得淡了些。
阳光穿过竹叶落在他身上,木剑划过空气的声音清脆如铃。他忽然觉得,或许师尊是对的。只有变强了,才能真正站在师尊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靠近都成了“失分寸”。
收势时,他望着水面自己的倒影,左眼的浅疤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却没了往日的怯懦。他抬手抹了把汗,转身往院子里走——该去看师尊批注的功法了。
演武场的角落里,霜蓝正和秋合分食最后一块绿豆酥。
“你这招‘回风式’越来越稳了。”霜蓝拍了拍秋合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赞叹,“比上次在临云宗见你时,进步可不是一星半点。”
秋合笑了笑,眼角的弧度温和:“是你教得好。”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小布包,“这个给你,临云宗后山采的云雾茶,泡着喝能提神。”
霜蓝接过来,指尖触到布包里温热的茶罐,心里暖融融的:“谢啦!回头我让墨书哥哥泡给你喝,他泡茶的手艺一绝。”
秋合点头应着,目光落在远处练剑的楚离身上,又看向膳堂方向——傲阳正抱着那只雪白的小狐狸走出来,虽脸上带着嫌弃,手却护着怀里的小东西,生怕它掉下去。
“那狐狸倒是黏人。”秋合轻声道。
“可不是嘛。”霜蓝撇撇嘴,“傲阳那洁癖,居然能忍它这么久,真是奇了怪了。”
两人相视而笑,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发梢染成金棕色。演武场的喧嚣远远传来,却扰不乱这角落的安宁,像竹坞的晨雾,轻轻漫过心头,留下一片温柔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