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阳光穿过雾松林,在青石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试炼暂歇,弟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林间休息,那名赢了傲阳的少女正独自坐在溪边,低头擦拭着剑身。
沈砚之忽然对楚离道:“你去看看她的剑法。”
楚离愣了愣,下意识往霜蓝身边缩了缩。那少女虽然看着温和,可刚才比试时的眼神格外专注,让他有点怕生。
“不去。”他小声说,指尖攥着衣角。
沈砚之没勉强,只是指着溪边的方向:“你看她握剑的手势,拇指抵在剑鞘第三寸,这是‘藏锋式’的起手式,却被她改成了更省力的姿势。”
楚离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那少女握剑时,拇指的位置比图谱上画的偏了半寸,手腕放松,不像旁人那样紧绷。
“她力气或许不如傲阳,却懂得把巧劲用在最关键的地方。”沈砚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楚离耳里,“就像你练挽云式时,总想着用力转腕,反而容易打结。不如学学她,先让手腕松下来,再借转身的力道带起剑势。”
楚离想起自己练剑时的窘迫,脸微微发烫。他试着模仿记忆中少女的手势,虚虚握着空气转了转腕,果然觉得省力了些。
“可……可她是外人。”他小声说,心里还是有点别扭。
“剑法不分内外,能让你进步的,就是该学的。”沈砚之蹲下身,与他平视,“阿离,你不必怕任何人,但要学会看别人的好。就像霜蓝,他记性好,能把你记错的剑招背得一字不差,你便该跟他学记招式;而那姑娘,她懂得用巧劲,你便该学她的沉稳。”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楚离的眉心:“师尊只有你一个徒弟,所以更要教你,不止要练剑,还要学会睁大眼睛看世界。好的坏的,都要看看,才能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楚离望着师尊的眼睛,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藏着他读不懂的认真。他想起刚才少女收剑时的从容,想起霜蓝背剑谱时的流利,忽然觉得,那些自己害怕的“外人”,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我……我去跟她说句话?”他犹豫着,声音里带着点试探。
沈砚之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不必勉强,先看懂她的剑就好。”
楚离点点头,重新望向溪边。那少女已经擦完了剑,正低头看着水面,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很柔和。他忽然发现,对方的左手小指上,也有一道浅浅的疤,像被什么东西划伤过,和自己左眼的疤有点像。
“她的手……”楚离小声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沈砚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语气平淡,“但这不影响她把剑握得很稳。”
楚离没再说话,只是望着那道溪边的身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松动了。他想起自己总因为怕疼而不敢用力挥剑,想起被人嘲笑时只会躲在师尊身后,忽然觉得,或许真的该像师尊说的那样,试着睁大眼睛,看看那些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看看他们是怎么把难走的路,一步步走稳的。
霜蓝凑过来,递给他一块刚摘的野莓:“想什么呢?脸都看呆了。”
楚离咬了口野莓,酸甜的汁水漫开时,他忽然道:“等会儿……你教我背昨天记混的剑谱好不好?”
霜蓝愣了愣,随即笑开了:“好啊!不过你得先陪我去看萤火虫洞!”
“嗯!”楚离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落了光。
沈砚之看着两个孩子凑在一起商量的模样,又望了眼溪边那抹安静的身影,指尖在剑柄上轻轻点了点。阳光穿过枝叶落在他身上,将玄色衣袍染成温暖的金,一如他此刻藏在眼底的期许——他的小徒弟,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而他能做的,就是为他指认那些值得学习的光,让他在往后的路上,走得更稳些。
试炼下半场开始时,林间的风忽然凉了些。楚离下意识往沈砚之身边靠了靠,肩膀几乎贴着师尊的衣袖,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冷松香气,心里才踏实了些。
场中那名少女又赢了一场,这次用的是“回风式”,剑势圈转时像裹着层软云,看似缓慢,却在对方出剑的瞬间猛地收紧,稳稳锁住了破绽。
“你看她的步法。”沈砚之轻轻碰了碰楚离的后背,“退步时脚跟先落地,重心压得很低,这是怕被对方逼得太近。”
楚离眯起眼仔细看,果然见少女每次后退,都是脚跟先沾地,像猫爪落地般轻稳。他忽然想起自己练剑时总爱踮着脚尖,一后退就容易踉跄,难怪总被霜蓝笑“像只摇摇晃晃的小鸭子”。
“我也想试试。”他拉了拉沈砚之的衣袖,声音带着点依赖的软糯。
沈砚之便牵着他走到青石另一侧,避开众人视线:“来,先学退步。”他站在楚离对面,伸手虚虚护着他的腰,“脚跟落地,膝盖微弯,想象身后有堵墙,退到离墙一寸的地方就停。”
楚离踩着师尊的影子往后退,脚刚沾地就慌了神,身子一歪差点摔倒,慌忙抓住沈砚之的手腕:“师尊……”
“别怕。”沈砚之的手很稳,轻轻托着他的腰,“你总想着‘别摔’,反而忘了该怎么站。就像刚才那姑娘,她不是不怕输,是把心思都放在了剑上。”
楚离咬着唇,重新调整姿势。这次他没去想会不会摔倒,只盯着沈砚之的眼睛,听着师尊说“再退半步”“重心往左移一点”,竟真的站稳了。
“对了。”沈砚之松开手,眼底带着点笑意,“你看,稳住了。”
楚离咧开嘴笑了,刚想再说什么,却见场边的傲阳正往这边看,眼神里带着点不忿。他立刻往沈砚之身后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小声道:“他在看我们。”
“让他看。”沈砚之抬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额发,“你练你的,不必管旁人。”
这时霜蓝跑了过来,手里举着个透明的蝉蜕:“楚离你看!我在树干上捡的,能当书签!”
楚离接过蝉蜕,指尖触到那冰凉的壳,忽然想起刚才少女握剑的手。他抬头看向沈砚之,见师尊正望着自己,便鼓起勇气道:“师尊,我……我想再练练刚才的退步。”
沈砚之便陪着他在青石旁练习,偶尔停下来,指着场中少女的动作讲解两句。楚离练得认真,累了就靠在师尊身边歇会儿,喝口水,听霜蓝讲些林间的趣闻,眼角余光瞥见那少女时,也不那么怕了。
日头偏西时,试炼结束。那名少女得了头名,捧着宗门给的奖励站在高台上,脸上依旧淡淡的,不像旁人那样激动。
回程的路上,楚离走在沈砚之身边,脚步轻快了许多。他忽然仰起头,拉住师尊的手:“师尊,明天我想早点起来练退步。”
“好。”沈砚之应着,指尖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微汗——这孩子练得太投入,手心都热透了。
霜蓝跟在旁边,听见这话,立刻接道:“我也来!我带新摘的野枣给你吃!”
楚离笑着点头,又往沈砚之身边靠了靠,肩膀蹭着师尊的胳膊。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左一右挨着那个挺拔的身影,像株刚抽枝的藤蔓,紧紧依着能为它遮风挡雨的古木。
沈砚之低头看了眼身侧黏着自己的小徒弟,又望了望前方渐浓的暮色,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他的阿离,是慢热的性子,像竹坞里的春笋,要在温暖的土壤里慢慢扎根,才肯一点点往上长。但没关系,他有足够的耐心,陪着这株小笋,看他如何在风雨里站稳脚跟,如何在阳光下舒展枝叶。
至于那些该学的、该看的,慢慢来就好。只要他还愿意牵着自己的手,只要他眼里还闪着想学的光,这条路,总能一步步走稳的。
回到竹坞时,暮色已经漫进了竹林。墨书早就备好了晚饭,青瓷碗里盛着炖得酥烂的排骨,汤汁浓白,飘着几缕翠绿的葱花。
楚离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往沈砚之碗里夹了块排骨:“师尊,你尝尝这个,肯定很好吃。”他练了一下午步法,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却还是先想着给师尊添菜。
沈砚之接了,放在碗里,又夹了块带脆骨的给他:“多吃点,下午练得累了。”
楚离“嗯”了一声,捧着碗小口啃着排骨,眼睛却瞟着沈砚之。见师尊低头喝汤,他悄悄把自己碗里的青菜夹过去——师尊总不爱吃青菜,每次都要墨书催着才肯动筷子。
沈砚之察觉到了,却没点破,只是默默把那几缕青菜吃了下去。坐在对面的霜蓝看得直笑,也学样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楚离:“你也多吃点,明天才有力气练剑。”
楚离红着脸接了,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围坐在桌边,窗外的竹声混着碗筷轻碰的脆响,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饭后,墨书收拾碗筷去了,沈砚之要去书房处理宗门事务,楚离立刻跟了上去,像只小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后。
“师尊,我能在书房待着吗?”他拽着沈砚之的衣袖,仰着脸问,“我不吵你,就坐在旁边看书。”
沈砚之看着他眼里的期待,点了点头:“别乱碰书架上的卷宗。”
“嗯嗯!”楚离连忙应着,小跑着去搬了个小板凳,放在沈砚之书桌旁,乖乖坐好,手里捧着本入门的剑谱翻看。其实他认字不多,好多字都看不懂,却看得格外认真,偶尔抬头看看师尊写字的侧影,心里就觉得踏实。
沈砚之铺开宣纸,提笔写着什么,眼角余光却留意着身旁的孩子。见他指着剑谱上的图画,小声念叨着“挽云式”“惊鸿式”,手指还在膝盖上比划着,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楚离的头开始一点一点的,眼皮沉得像挂了铅。他强撑着睁了睁眼,却还是抵不过困意,身子一歪,靠在了沈砚之的腿上。
沈砚之停下笔,低头看了看。孩子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还在练剑。他伸手轻轻抚平那点褶皱,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醒了他。
墨书端着茶水进来时,就看见这样一幕:沈长老坐在案前,指尖悬在弟子的眉骨上,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而那个总爱黏着他的孩子,正蜷缩在他腿边,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像是梦到了什么好事。
墨书放轻脚步退了出去,心里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冷得像块冰的沈长老,如今会这样纵容一个孩子黏在身边呢?连走路都要牵着,吃饭要挨着,连看书都得坐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沈砚之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徒弟,轻轻把他抱起来,往卧房走去。孩子睡得熟,被抱起时还往他怀里蹭了蹭,小手无意识地攥住了他的衣襟,像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把楚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沈砚之站在床边看了会儿。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孩子左眼的疤痕上,那道浅粉色的痕迹在月色里显得格外柔和。
他想起白天在雾松林,这孩子望着那名少女时,眼里虽有怯懦,却藏着点想学的光;想起他练退步时,一次次摔倒又爬起来,总要先看向自己,确认自己还在才敢再试;想起他往自己碗里夹青菜时,偷偷摸摸又带着点小得意的样子。
沈砚之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书房走。案上的宣纸还摊着,上面写着几行字,是给楚离改的剑谱注解,每个招式旁边都画了小小的示意图,简单明了,像给孩童看的画册。
窗外的竹声沙沙,像在哼着古老的歌谣。沈砚之提笔继续写着,笔尖划过宣纸的声音轻缓而坚定。他的阿离黏人,怕生,却也认真,执拗,像株需要耐心呵护的幼苗。
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
等这株幼苗长成能独当一面的模样,或许就不会再这样黏着自己了。但沈砚之看着纸上那行“挽云式:松腕,如握流云”,忽然觉得,若是这孩子永远愿意黏着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夜色渐深,书房的灯亮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渐渐暗下去。而卧房里的楚离,翻了个身,嘴里轻轻念着“师尊”,嘴角扬起个甜甜的弧度,像是在梦里,又跟着师尊练了一遍新学的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