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竹坞时,楚离正挥着那把雷击木剑,在院中练沈砚之今早教的“挽云式”。木剑划过空气带起轻响,他踮着脚转腕,衣摆扫过地面的落竹,却在最后收势时没站稳,踉跄着撞在廊柱上。
“慢点,别急。”墨书坐在石凳上翻着药草,眼角余光瞥见他撞红的额角,温声提醒。
楚离揉了揉额头,吐吐舌头又站直,重新起势。夕阳落得低了,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青石板上,随着木剑起落轻轻晃动。沈砚之傍晚被宗门传去议事,临走时叮嘱墨书锁好竹坞的门,别让楚离乱跑——自上次楚离在竹坞被几个外门弟子堵着打了一顿,沈砚之便再不许他独自踏出这方小院,连宗门集会都一并替他推了。
那次的伤早就好了,可楚离总像惊弓之鸟,见了生面孔就往墨书或沈砚之身后躲。他甚至记不太清当时具体挨了多少下,只记得那些人骂他“资质差还占着长老的徒弟位”,拳头落在背上时,他缩在墙角,连呼救都忘了。后来是沈砚之回来,抱着他满身是伤的身子时,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第一次覆了层寒冰。
从那以后,他就再没出过竹坞的门。
竹坞外的老槐树上,霜蓝正扒着粗壮的枝桠,屏着气往院里瞧。他从午后就来了,躲在树后看了半个时辰,后来实在忍不住,干脆爬上了树——这角度正好能看见院中练剑的楚离。
那孩子还是笨手笨脚的,挽云式转腕时总把剑穗缠在手上,每次出错都要自己气鼓鼓地跺两下脚,再重新来。可他眼里那股子执拗,倒比昨日劈柴时更甚。霜蓝看得入神,脚下没踩稳,身子猛地一歪,“哎哟”一声从枝桠间摔了下去,重重砸在篱笆外的草地上。
“砰”的闷响混着痛呼,瞬间刺破了竹坞的宁静。
楚离手里的木剑“哐当”掉在地上,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脸色唰地白了。他下意识往墨书身后缩,指尖攥着墨书的衣袖,指节泛白。
墨书已经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隔着竹门问:“外面是谁?”
门外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带着点狼狈的慌乱:“没、没事……我自己不小心……”
是个孩子的声音。墨书眉头微蹙,解开门闩拉开竹门。夕阳的余晖里,一个穿着青灰色弟子服的男孩正半坐在地上,右腿的裤管蹭破了,渗出些血珠,手背也被地面的碎石擦得通红,正是霜蓝。他见竹门开了,慌忙想爬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脸上满是窘迫。
“是你?”墨书认出来了,这是霜华长老的儿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霜蓝低着头,手指抠着草地,声音细若蚊蚋:“我……我路过,不小心摔了……”
楚离躲在墨书身后,只露出半张脸,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那个陌生的男孩。他认得那身衣服,是宗门里的弟子。上次打他的人,也穿着这样的衣服。恐惧像细小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心脏,让他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对方注意到自己。
墨书走过去,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口:“摔得不轻,我扶你起来,先处理一下。”
霜蓝抬头,目光不经意扫过墨书身后的楚离,见那孩子正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眼神里带着他熟悉的怯懦,却又藏着点别的什么。他脸更红了,慌忙移开视线,任由墨书扶着他胳膊站起来。
就在这时,楚离悄悄拽了拽墨书的衣角。墨书回头,只见楚离把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塞进他手里,纸包上还带着孩子手心的温度。他展开一看,是沈砚之特意为楚离备着的止血散,用小瓷瓶装着,平时楚离自己磕了碰了才舍得用。
楚离塞完药,就飞快地缩回手,往后退了两步,背紧紧贴着廊柱,像只受惊的小兽,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看。
墨书心里微暖,拿着药转身对霜蓝道:“我这里有止血的药,先给你涂上吧。”
霜蓝“嗯”了一声,视线又忍不住往楚离那边瞟。那孩子缩在廊下的阴影里,半个身子都藏在柱子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亮得像藏在水里的星子,怯怯地望着他,又带着点说不清的关切。
“谢谢你的药。”霜蓝忽然对着楚离的方向低声说。
楚离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把头转过去,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发抖。
墨书轻咳一声,打圆场道:“他胆子小,你别介意。来,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他扶着霜蓝在门边的石凳坐下,倒出止血散,小心翼翼地撒在他蹭破的手背上。药粉碰到伤口,霜蓝疼得缩了缩手,却没吭声。
竹坞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楚离还埋着头,可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听着那边的动静。他听见墨书温和的声音,听见那个陌生男孩压抑的痛呼,心里那点恐惧,慢慢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取代了。
这个人,好像和上次打他的人不一样。
他偷偷抬起头,看见墨书正帮那个男孩包扎腿上的伤口,而那个男孩,正望着自己刚才掉在地上的木剑,眼神里没有嘲弄,只有点羡慕。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暮色渐浓。墨书帮霜蓝处理好伤口,嘱咐他:“回去路上小心,别碰水。”
霜蓝点点头,站起身,又往楚离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次,他没再躲闪,轻轻说了句“谢谢”,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进了竹林深处。
竹门重新关上,落了锁。
墨书回头,见楚离还贴在廊柱上,手里紧紧攥着衣角。他走过去,揉了揉孩子的头发:“阿离刚才做得很好。”
楚离抬起头,眼里还有点水光,小声问:“他……他不会打我吗?”
“不会的。”墨书温声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上次那些人一样。”
楚离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柱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说:“他摔下来的时候,好像很疼。”
墨书笑了,从怀里摸出那个小瓷瓶,递还给楚离:“你的药很管用。”
楚离接过药瓶,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握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暮色里,他望着紧闭的竹门,心里那道因为恐惧而筑起的高墙,好像悄悄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
也许,外面的世界,并没有那么可怕。
霜蓝一瘸一拐地推开家门时,霜华正坐在堂屋翻宗门典籍,见他裤管沾着草屑,手背缠着布条,当下就把书卷往案上一拍,快步迎上来:“怎么弄的?摔了?”
他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指尖碰了碰那处渗血的裤管,眉头拧得死紧:“让你别去后山疯跑,偏不听!疼不疼?”
霜蓝被他搂在怀里,鼻尖蹭到父亲衣襟上熟悉的墨香,刚才强忍着的委屈忽然涌上来,眼眶一热,闷闷地“嗯”了一声。只有在父亲这里,他才敢露出这点疼来——平日里在宗门,谁见了他都要笑着夸“霜华长老的儿子生得真好”,伸手就想捏他的脸,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却只能往后躲,连句“别碰我”都不敢说。
“摔在竹坞外了。”霜蓝埋在父亲颈窝,声音含糊,“不是疯跑,就是……路过。”
霜华哪里肯信,半扶半抱着他往内屋走,取了上好的金疮药来,小心翼翼地解开墨书包扎的布条:“竹坞?沈砚之那处?你去那儿做什么?”
“就……就想去看看。”霜蓝别过脸,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他其实是听说沈长老新收的徒弟性子怯懦,总被人欺负,才想去瞧瞧的——就像瞧见另一个缩在角落里的自己。
霜华见他不肯说,也不再追问,只低着头专心涂药,指腹擦过他手背的擦伤时,放轻了力道:“以后想去哪儿,跟我说,我陪你去。你身子骨弱,别自己瞎跑。”
药粉带着清凉的触感,压下了伤口的灼痛。霜蓝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腰:“爹,我想交朋友。”
霜华动作一顿,随即笑了,拍了拍他的背:“想交就去交,谁敢拦着?”
“可他们都……”霜蓝咬着唇,没说下去。那些人嘴上笑着喊他“小师弟”,背地里却在说他“仗着父亲是长老才敢摆架子”,他听见好几次了,躲在假山后,攥着拳头不敢出声。
霜华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总会有真心待你的人。”
夜里躺在床上,霜蓝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床脚,他眼前总晃过竹坞里那个缩在廊柱后的身影——楚离递药时紧张得发颤的指尖,藏在柱子后怯怯望过来的眼睛,还有那把掉在地上的雷击木剑。
他忽然想,要是能和那个孩子说说话就好了。说木剑握久了手心会磨出茧子,说练剑时总出错其实没关系,说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不用放在心上。
窗外的虫鸣渐密,霜蓝攥着被角,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明天,要不要再去竹坞附近看看?
竹坞的厨房里,正飘着米粥的香气。
楚离踮着脚,趴在灶台边,看墨书往砂锅里撒青菜碎。火光映着他的侧脸,把左眼那道浅疤照得很淡。
“沈师尊什么时候回来呀?”他扒着灶台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砖缝。沈砚之去议事前说过,今夜会带新酿的梅子酒回来,他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快了。”墨书搅了搅锅里的粥,“再等一刻钟,粥就熬好了。”
楚离“哦”了一声,转头去看挂在墙上的剑穗。那是他昨天用彩线编的,歪歪扭扭的,却系得很紧,他想送给沈砚之,又怕对方觉得不好看。
“墨书哥哥,”他忽然小声问,“今天那个……那个男孩,还会来吗?”
墨书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笑道:“怎么?想跟他说话?”
楚离立刻低下头,脚尖蹭着地面:“不是……就、就是他摔得好像很疼。”
其实他是想起,那个叫霜蓝的男孩望着他的木剑时,眼里亮晶晶的,像他第一次看见沈砚之练剑时的样子。
墨书把粥盛进陶碗里,放在灶台上晾着:“若是有缘,总会再见的。”
正说着,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熟悉的叩门声,三下,不轻不重。
楚离眼睛一亮,飞快地跑去开门。月光下,沈砚之立在竹门外,玄色衣袍沾了些夜露,手里果然提着个陶壶。
“师尊!”他扑过去,抱住沈砚之的衣角。
沈砚之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扫过他额角那片淡红的撞痕,眉头微蹙:“又磕着了?”
“没有!”楚离慌忙摇头,又怕他不信,补充道,“是练剑时不小心碰了下,不疼的!”
沈砚之没说话,牵着他的手走进厨房。墨书已经把粥端上了桌,又摆上两碟腌菜。
“议事顺利吗?”墨书给沈砚之斟了杯温水。
“嗯,不过是些宗门琐事。”沈砚之坐下,打开手里的陶壶,一股清冽的梅香立刻漫开来,“前山的梅子熟了,酿了些酒,你尝尝。”
楚离凑过去闻了闻,皱了皱鼻子:“好像有点酸。”
沈砚之被他逗笑了,指尖轻点他的额头:“小孩子不能喝酒,喝你的粥。”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映着三人的身影在墙上轻轻晃动。楚离捧着温热的粥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偶尔抬头看一眼沈砚之和墨书说话,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窗外的竹林里,不知躲着谁的影子,在月光下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悄悄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