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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阿禾的根

编筐的手艺渐渐熟练了。指尖的伤口结了层薄茧,再被竹篾划到时,疼还是疼,却不像起初那样钻心了。

这天傍晚,我刚把编好的三个竹筐搬到院里晾着,就听见村口传来一阵马蹄声。不是寻常的农家牲口,那声音密集又沉实,带着股生人勿近的迫人气势。

村里的狗开始狂吠,孩子们探头探脑,又被大人慌忙拽回屋里。我皱了皱眉,把竹筐往墙根挪了挪,想关上门躲进去。

“阿禾!在家吗?”是村头的二柱子,他声音发颤,带着点讨好的小心翼翼,“县太爷陪着贵人来村里视察,说是……说是要看看咱们的日子,给些帮扶呢!”

我没应声。帮扶?当年阿爹咳得直不起腰时,怎么没见谁来帮扶?我转身要关门,二柱子却已经带着两个人挤进了院门。

一个是穿着青色官服的县太爷,满脸堆笑,对着身后的人点头哈腰。而他身后那人……

我的手猛地顿住,浑身的血仿佛瞬间冻住了。

玄色锦袍,腰束玉带,墨发用一根玉簪绾着,面容俊朗,眉眼间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冷冽。他就站在那里,明明是第一次踏足这破败的小院,眼神扫过断了腿的小板凳,扫过墙角干硬的竹篾,扫过我手里还攥着的半截竹篾,竟像是在看什么熟悉的旧物。

是他。

萧彻。

当今圣上跟前最得宠的瑞王,当年把我从阿爹身边夺走、送进那吃人的宫墙里的罪魁祸首。

也是……间接害死阿爹的人。

若不是他强行带我走,阿爹不会急火攻心伤了腿;若不是我进了宫没了音讯,阿爹不会日日夜夜在村口等,不会淋那场让他一病不起的寒雨;若不是我没能回来,阿爹至少不会死得那样孤单。

恨意像藤蔓,瞬间从心底疯长,缠住我的五脏六腑,勒得我喘不过气。我死死攥着手里的竹篾,指节泛白,尖锐的边缘深深嵌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脚边的泥土里。

“瑞王殿下,这位就是老根家的闺女,阿禾。”县太爷谄媚地介绍,“当年……当年还承蒙殿下恩典,进过宫呢。”

萧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很淡,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又像带着点审视,仿佛在辨认什么。他的视线扫过我蓬乱的头发,粗糙的手,还有身上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恩典?”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不是怕,是恨到了极致,反而有些脱力,“大人说的恩典,是指把我从阿爹身边抢走,还是指让我家破人亡?”

县太爷脸色一白,慌忙呵斥:“阿禾!不得无礼!殿下在此,休要胡言!”

萧彻抬手,制止了县太爷。他向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你认得本王?”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漂亮,黑沉沉的,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可我只看到了冷漠,看到了理所当然的掠夺。

“瑞王殿下的恩宠,阿禾没齿难忘。”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毕竟,不是谁都能有福气,被殿下一句话,就断了念想,没了家。”

他的眼神微顿,似乎在回忆什么。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当年之事,是本王的旨意。你本是罪臣之女,能入宫伺候,已是天大的恩赐。”

罪臣之女?我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入宫后那些模糊的传闻——阿爹年轻时曾在军中做过伙夫,后来因一场兵变被牵连,虽没被定罪,却也成了朝廷的“隐患”。萧彻带我入宫,美其名曰“恩宠”,实则不过是把我当成牵制阿爹、甚至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原来如此。

我笑得更厉害了,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恩赐?那殿下可知,你的恩赐,让我阿爹等了我一辈子,最后死在冰冷的炕上,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你说什么?”萧彻的声音冷了几分,“老根……死了?”

“怎么?殿下不知道吗?”我一步步逼近他,声音嘶哑,“你把我带走后,他的腿就废了!他每天拄着拐杖在村口等,下雨下雪都去!他咳得快死了,没钱看大夫,就那么熬着!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我小时候玩的布老虎!”

我指着后山坡的方向,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就埋在那里!一个小小的土坟,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殿下要不要去看看?看看你的‘恩赐’,把一个好好的人,逼到了什么地步!”

萧彻站在原地,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些。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不解,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我几乎要忽略的震动。

“他……”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

“殿下若是来看‘帮扶’的,那不必了。”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冷得像冰,“我阿禾贱命一条,受不起殿下的恩典。只求殿下高抬贵手,别再出现在这里,脏了我家的地,扰了我阿爹的安宁。”

院外的马蹄声再次响起,似乎是随从在催促。萧彻没再说话,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背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重量。

过了一会儿,县太爷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殿下,咱们……该走了。”

脚步声渐远,马蹄声也随之消失。

我僵在原地,直到确认他们真的走了,才猛地瘫坐在地上。

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像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可看着空荡荡的院门,看着后山坡的方向,我心里的恨意不但没减,反而像被点燃的野火,烧得更旺了。

他怎么能那么平静?

他怎么能一句轻飘飘的“不知道”就揭过去?

阿爹的命,在他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我抬手抹掉眼泪,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疼痛让我清醒——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萧彻,你欠我的,欠阿爹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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