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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阿禾的根

我没死掉。

乱葬岗的野狗没撕咬我,那场烧得我意识模糊的高烧,竟被一场夜雨浇退了。天蒙蒙亮时,我趴在冰冷的泥地里,喉咙干得像要裂开,每动一下,骨头缝里都透着疼。

是求生的本能撑着我爬起来的。我不能死,我还没回去见阿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乱葬岗的,只记得一路跌跌撞撞,像条丧家之犬,靠着野果和路人丢弃的残羹活下来。我不敢去城镇,怕被宫里的人认出来,只能沿着偏僻的乡路往家的方向挪。

走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只知道身上的伤口结了痂又磨破,脚上的血泡变成了厚厚的茧,头发像枯草,脸上蒙着一层灰,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

终于,在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我看见了那片熟悉的村庄轮廓。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更粗壮了些,树下的碾盘上,似乎还留着我小时候偷偷画下的歪扭小人。

我的心猛地跳起来,腿像有了力气,跌跌撞撞地往村东头跑。

土坯房还在,只是院墙塌了一半,门口的竹筐架子空着,蒙了厚厚的灰。我站在门口,嗓子发紧,喊不出一声“阿爹”。

“有人吗?”我试探着推了推门,门轴“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空荡荡的,炕上铺着的草席烂了个洞,墙角结着蛛网,灶台上落满了灰尘,一口铁锅倒扣着,锈得不成样子。

阿爹不在。

我的心沉了下去,像坠了块石头。我在屋里转了一圈,眼睛扫过每一个角落——他编筐用的竹篾堆在墙角,已经干硬发脆;他常坐的那个小板凳断了一条腿,用绳子捆着;还有我压在箱底的那块粉底碎花布,不见了。

我慌了神,转身往外跑,抓住路过的一个老嬷嬷。她是村里的老人,看着我长大的。

“嬷嬷,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阿禾啊!老根叔呢?他去哪里了?”

老嬷嬷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突然“哎呀”一声,往后退了半步,眼神里满是惊讶和怜悯:“你……你是阿禾?你没死?”

“我没死,嬷嬷,我回来了!我阿爹呢?”我抓着她的胳膊,手都在抖。

老嬷嬷叹了口气,往我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低哑:“你爹……没了。”

“没了?”我没听懂,或者说,我不愿听懂,“什么叫没了?他去哪里了?是不是去镇上卖筐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傻孩子,”老嬷嬷抹了把眼角,“你走后不到半年,他就没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什么也听不见了。阳光明明很暖,我却觉得浑身冰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怎么会……”我喃喃地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他答应过我的,他说等我回去……”

“你走后,他那腿就彻底废了,”老嬷嬷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整天拄着拐杖在村口等,下雨下雪都去,说是怕你回来找不到家。后来天冷了,他受了寒,咳得直不起腰,也没钱看大夫,就那么熬着……”

“有天早上,邻居发现他趴在炕边,身子都凉透了。手里还攥着个东西,是你小时候玩过的布老虎,都磨得没毛了……”

“他走的时候,身边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村里凑了点钱,把他埋在了后山坡上,就挨着那片荒坡,他说那样能看见家……”

后面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我跌跌撞撞地往后山坡跑,膝盖磕在石头上,流了血也不觉得疼。后山坡的草长得很高,我凭着记忆在荒草丛里找,终于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土坟,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一个“根”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快要看不清了。

就是这里了。

我扑在坟上,手指抠着冰冷的泥土,喉咙里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呜咽。

“阿爹……阿爹……”

我回来了,可你不在了。

我以为我能回来陪你,能给你养老,能让你再摸摸我的头,可你怎么不等我?

你说我是田埂上的草,贱命,好活。可你不是啊,你是我的天,是我的依靠,你怎么能先走?

风从荒坡上刮过,带着草叶的腥气,像是谁在低低地叹息。我趴在坟上,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直到月亮升起来,冷冷地照在我身上。

我想起那年冬天,他把我的脚揣在怀里焐着,怀里有竹篾和汗水的味道;想起那块用血汗换来的粉底碎花布,想起他站在村口土坡上,高高举起又无力垂下的手。

原来,那一次挥手,就是永别。

我在坟边坐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起身,用手把那个快要看不清的“根”字,一遍遍地描摹清晰。

阿爹,我不走了。

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像你当初守着这个家一样。

我把塌了的院墙重新垒起来,把屋里的蛛网扫干净,把他的竹篾找出来,学着他的样子编竹筐。我的手很笨,竹篾总是划破手指,鲜血滴在竹筐上,像一朵朵小红花。

编累了,我就坐在门槛上,看着后山坡的方向,像他当年等我一样,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村里的人都说,老根家的阿禾,从宫里回来后就傻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傻。

我只是想他了。

想他粗糙的手掌,想他哑着嗓子叫我“阿禾”,想他说“有阿爹就够了”。

如今,我有他的坟,有这间土坯房,有这满院的竹篾香。

够了吗?

不够的。

阿爹,没有你,这活着,比死更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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