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阿禾的根
本书标签: 古代 

第一章

阿禾的根

我叫阿禾,名字是阿爹取的。

那年他把我从雪地里刨出来,裹在他那件打了好几层补丁的旧棉袄里,哈着白气说:“就叫阿禾吧,像田埂上的草,贱命,好活。”

他是个瘸子,左腿不利索,据说是年轻时候跟人争水源,被人打断的。村里的人都叫他瘸子老根,没人叫他的大名,我也只跟着叫阿爹。

我们住的土坯房在村子最东头,挨着一片荒坡。阿爹靠编竹筐换些米粮,他的手很巧,破竹篾时比姑娘家还细致,只是左腿不便,编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揉一揉,额头上总沁着薄汗。

我记事起就没见过阿娘,村里的婆子们私下说,我是阿爹从外面捡来的野种,他原是有个媳妇的,生不出孩子,跑了。我问阿爹,阿爹就用粗糙的手掌摸我的头,说:“阿禾有阿爹就够了。”

他说得对。有阿爹,是够的。

冬天冷,土炕烧不热,他就把我的脚揣进他怀里焐着,他的怀抱有竹篾和汗水的味道,却比任何棉被都暖和。夏天我馋嘴,他就省下编筐的钱,去镇上换一小块麦芽糖,用粗麻纸包着,递到我手里时,纸都被他手心的汗浸湿了。

我七岁那年,村里来了个货郎,挑着五颜六色的花布。我盯着一块粉底碎花的布看呆了,货郎笑着逗我:“小丫头,叫你爹给你扯一块做新衣裳啊?”

我低下头,捏着衣角不说话。阿爹的筐子刚换了米,家里一分闲钱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看见阿爹坐在炕沿上,借着月光在磨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他的背很驼,像座弯弯的桥,磨一会儿,就停下来捶捶自己的左腿,发出压抑的痛哼。

第二天一早,他揣着柴刀出门了,直到天黑才回来,衣服上沾着血,左腿肿得老高,一瘸一拐的,却咧着嘴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那块粉底碎花的布。

“阿禾,看,爹给你买回来了。”他的声音很哑,嘴角还破了皮。

我抱着那块布,眼泪哗哗地流。后来才知道,他是去后山打野猪,被野猪拱伤了腿,那布是用他编了半个月筐子攒下的钱,再加上卖血换来的钱买的。

那块布,我一直没舍得做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箱底,像压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我十二岁那年,阿爹的腿更不好了,阴雨天疼得直打滚,编筐的手也开始发抖。村里的里正来说,县太爷要选一批民女进宫,凡是适龄的都要去应选,选中了,家里能得五十两银子。

“阿禾不能去!”阿爹红着眼,第一次跟里正红了脸,“她还小!”

里正冷笑:“老根,你掂量掂量,五十两银子,够你治腿,够你们父女俩活好几年了。你想让她跟着你饿死吗?”

阿爹不说话了,只是死死攥着我的手,指节都白了。

夜里,他坐在炕边,一遍遍地摸我的头发,摸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阿禾,去了宫里,要听话,要好好活。”

我抱着他的胳膊哭:“爹,我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

“傻丫头,”他抹了把脸,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爹没用,护不了你一辈子。去了宫里,有吃有穿,比跟着我强。”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还有那半块我没舍得吃完的麦芽糖,已经硬得像石头了。“这些你带着,路上饿了……”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我终究还是被带走了。

临走那天,阿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他的腿不方便,跑不快,被远远甩在后面,我回头时,只看见他站在土坡上,像一截枯木,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他高高举起手,又无力地垂下。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进了宫,我才知道,所谓的选妃不过是幌子,我们这些民女,不过是给宫里的贵人做杂役的。活重,吃得差,动辄打骂。我常常夜里抱着那块粉布哭,想念阿爹的怀抱,想念他编筐时的样子。

三年后,我得了一场重病,高烧不退,被扔进了乱葬岗。弥留之际,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雪天,阿爹把我从雪地里抱起来,哈着白气说:“就叫阿禾吧,像田埂上的草,贱命,好活。”

可我好像活不成了。

我最后想起的,是他站在土坡上的样子,他高高举起的手,是不是想再摸摸我的头?

他说,阿禾有阿爹就够了。

其实,阿爹,有你,我才觉得活着是甜的。

只是这甜,太短了。

阿禾的根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