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沙华开花那天,杨独正在给无忧猫梳毛。
猫毛沾在黑色校服裤上,像落了场细碎的雪。她低头扯掉猫毛时,眼角余光瞥见阳台角落那抹刺目的红——不是火祭的暗红,是像血一样的猩红,层层叠叠地绽在光秃秃的根茎上,没有一片叶子。
杨独手里的梳子“啪嗒”掉在地上。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阳台的,只记得膝盖撞到门框时没觉得疼,指尖触到花瓣时像被烫到般缩回手。那花美得妖异,花瓣边缘卷着细小的波浪,花蕊里凝着颗透明的水珠,像谁没擦干的眼泪。
“真的开了啊。”她对着空气说,声音空得像回音。
无忧猫蹭过来,用头拱她的手背。杨独弯腰把它抱起来,下巴抵着猫柔软的脊背,突然想起萧无忧最后那个夜晚——白裙变得透明,金光落在眉心,说“忘了就不疼了”。
原来她早就知道。知道曼殊沙华会开,知道花开时自己会离开,知道遗忘是唯一的解药。
那天下午,哥哥突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杨独敲了三次门都没回应,推开门时看见他跪在地上,颜料管被挤得变了形,画布上全是红色的花,一朵叠着一朵,把整个画面都染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哥?”杨独的声音有点发紧。
哥哥没回头,只是反复画着同一个图案——一朵没有叶子的红花,花心里画着个小小的银吊坠。铅笔在画布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像在撕扯什么。
杨独走过去,发现他的手腕被铅笔尖划破了,血珠滴在画布上,和红色的颜料融在一起。“别画了。”她按住他的手,血腥味混着松节油的味道钻进鼻腔,让她想起暴雨天爸爸掐着妈妈脖子时的场景。
“她要走了……”哥哥突然喃喃自语,眼睛里全是惊恐,“花谢了,她就彻底走了……”
杨独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看着画布上那朵曼殊沙华,突然发现花瓣的形状和记忆里萧无忧白裙的褶皱重合了——原来有些人,就算躲进画里,也藏不住要离开的念头。
她没再阻止哥哥画画。只是找来医药箱,蹲在他身边给他包扎伤口,像小时候他替被欺负的自己擦药膏那样。哥哥的手一直在抖,像秋风里的落叶,杨独突然发现,他比自己更清楚这场无声的告别。
曼殊沙华的花期比资料里写的短很多。才三天,花瓣就开始发皱,边缘卷成焦黑色,像被火烧过。杨独每天放学都第一时间冲回家,把凋谢的花瓣捡起来,夹在素描本里,看着它们从猩红变成暗红,最后褪成浅褐色,像褪色的旧照片。
妈妈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有天半夜起来喝水,看见杨独坐在阳台上,借着月光给曼殊沙华浇水。水壶里的水早就空了,她还在机械地往下倒,指尖被花茎上的尖刺扎出了血珠也没察觉。
“小独,跟妈说说话吧。”妈妈走过去,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杨独没回头,只是盯着那盆花:“妈,你说人会彻底消失吗?”
妈妈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你爸走的时候,我也以为天塌了。可日子过着过着,就发现他好像……变成了阳台上的风,变成了墙角的影子,没那么可怕了。”她顿了顿,声音有点哽咽,“有些人就算不在了,也会变成别的东西陪着你。”
杨独的眼眶突然热了。她想起萧无忧留在外套上的艾草香,想起自动冒出来的曼殊沙华种子,想起月光下那道透明的白影——原来那些被她当作幻觉的瞬间,都是有人在拼命留下痕迹。
“我有个朋友。”杨独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总穿白裙子,说曼殊沙华开在很远的地方。”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是个好姑娘吧?”
“嗯。”杨独点点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可她要走了,我留不住她。”
妈妈没再说话,只是陪着她坐在阳台上,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落在曼殊沙华上,最后一片花瓣终于落了下来,飘在杨独摊开的手心里,轻得像片羽毛。
那天之后,杨独把曼殊沙华的花籽收了起来,装在个小小的玻璃瓶里,和那些干枯的花瓣放在一起。她没再给空花盆浇水,也没扔掉它,就那么摆在胧月旁边,像个沉默的纪念碑。
哥哥的画开始有了别的颜色。他画阳台上的猫,画窗外的梧桐叶,画杨独低头看书时的侧脸。有次杨独看见他在画里加了个穿白裙的背影,站在红色的花海边缘,离画面中央的自己很远,像怕被发现似的。
“她还在吗?”杨独问。
哥哥拿着画笔的手顿了顿,点了点头:“在的。她在看我们画画。”
杨独没再追问。她开始学着和记忆和解——把萧无忧的外套拆了,重新织成条围巾;把素描本里的白影画完,给她添上阳光一样的笑容;把那个银吊坠用红绳重新串好,贴身戴着,感受它贴着皮肤的温度。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那天,杨独考了全市第一。学校给她发了笔奖金,她没买新文具,也没给家里添东西,只是去宠物商店买了最好的猫粮,和无忧猫在阳台上待了一下午。
“你说她看到了吗?”她摸着猫的头,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无忧猫“喵”了一声,用尾巴轻轻扫着她的手腕,像在回应。
杨独笑了笑,把脸埋在猫毛里。她知道萧无忧在。在胧月新生的嫩芽里,在哥哥画里的白裙角上,在自己心脏跳动的间隙里——她以另一种方式陪着自己,像曼殊沙华的花与叶,永不相见,却永远同在。
云端上,萧无忧看着人间那个坐在阳光下笑的姑娘,心口的疼痛突然变得很轻。天罚的印记还在灼烧,可看着杨独把思念酿成平静的样子,突然觉得所有的隐忍都有了意义。
她爱的人终于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蹲在阳台哭着说“别离开我”的小孩,而是能笑着面对离别,把过往酿成养分的大人。这正是她想要的,却也让她疼得快要碎掉。
风从云端吹过,带着人间的艾草香。萧无忧伸出手,想再碰碰那缕熟悉的气息,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空。她知道自己快要彻底消散了,像曼殊沙华凋谢的花瓣,终将回归尘土。
“杨独。”她对着人间轻声说,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记住要一直往前走,别回头。”
人间的阳台上,杨独突然打了个喷嚏。她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正好,云卷云舒,像谁在对她笑。她把围巾裹得更紧了些,艾草的香味钻进鼻腔,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穿白裙的姑娘蹲在阳台上,说“胧月能活十年”。
现在看来,不止十年呢。
她低头继续给无忧猫梳毛,猫毛落在红色的围巾上,像落了场温暖的雪。素描本摊在腿上,最后一页画着片红色的花海,花海里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穿校服,一个穿白裙,隔着遥远的距离,却都在笑着。
杨独拿起笔,在画的角落添了行字:
“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
就像她和萧无忧。
就像所有注定要藏在心底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