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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

腐烂之心

杨独发现萧无忧的裙摆开始沾灰。

不是那种能拍掉的浮尘,是像渗进布料纹理里的暗黄,像老照片边缘的磨损。这天清晨她醒来时,看见萧无忧正对着镜子发呆,白裙的袖口沾着块洗不掉的污渍,像滴凝固的血。

“怎么弄的?”杨独走过去,指尖刚要碰到那块污渍,就被萧无忧躲开了。

“没事。”萧无忧转过身,笑容有点僵,“昨天帮楼下张奶奶搬花盆,蹭到泥了。”

杨独没说话。她知道张奶奶上个月就搬走了,儿子接去了南方。这个谎撒得太急,像没盖好的井盖,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黑。她低头看向窗台上的胧月,新抽的嫩芽已经舒展成完整的叶片,泛着健康的浅绿,倒比照顾它的人看起来更有生气。

家里最近很“平静”。哥哥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医生说情况稳定,妈妈每天早上煮完粥就去医院陪护,傍晚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爸爸彻底不回来了,有天杨独在小区门口撞见他,身边跟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看见她时眼神躲闪,像见了鬼。

“他给了张卡。”妈妈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声音沙哑,“说……以后不用我们管了。”

杨独没去碰那张卡。她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是爸爸对这个家的最后一点愧疚,也是彻底的割裂。她只是把阳台的旧报纸捆起来,卖给收废品的老头,换来的钱买了袋营养液,倒进胧月的花盆里。

萧无忧那天没来。杨独坐在阳台等到天黑,看月亮从东边的楼顶上爬上来,把影子拉得老长。她摸出藏在床垫下的素描本,翻到画萧无忧的那一页,手指抚过画里的白裙,突然发现颜料好像淡了些,像被雨水冲刷过。

凌晨三点,杨独被冻醒了。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抓起桌上的美工刀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看见萧无忧蹲在冰箱前,背影单薄得像张纸。

“你来了。”杨独松了口气,把美工刀放下。

萧无忧回过头,脸色白得吓人,嘴唇泛着青:“嗯,有点渴。”她手里拿着瓶矿泉水,却没拧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杨独突然发现,萧无忧的脚边有滩水渍,不是矿泉水洒的,是从她裙摆滴下来的,带着股淡淡的铁锈味。“你受伤了?”她冲过去想掀萧无忧的裙子,被对方死死按住手。

“别碰!”萧无忧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从未有过的厉色,随即又软下来,“我没事,真的。”她的指尖冰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杨独,我以后可能……不常来了。”

美工刀还放在茶几上,金属的反光刺得杨独眼睛疼。她想起暴雨天萧无忧发抖的肩膀,想起镜子里那块洗不掉的污渍,想起爸爸离开时决绝的背影——原来所有人都会走,只是早晚的事。

“哦。”她应了一声,转身往房间走,脚步却像被钉在地上,“是因为我不够好吗?”

这句话很轻,却像重锤砸在萧无忧心上。她看着杨独瘦小的背影,看着她攥得发白的拳头,突然觉得天规的惩罚都不算什么,最疼的是看着心爱的人露出这种表情,却什么都不能说。

“不是。”萧无忧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我……要去很远的地方。”

杨独的背僵了僵,没回头,也没挣脱。她能感觉到萧无忧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带着股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后背发疼。“很远是多远?”

“远到……你看不见。”萧无忧把脸埋在杨独的颈窝,呼吸带着凉意,“但我会看着你,一直看着。”

那天之后,萧无忧真的很少来了。有时是在杨独放学的路上,看见白裙的一角闪过街角,追过去却只有穿校服的学生;有时是深夜看书时,感觉窗外有人影,拉开窗帘却只有空荡荡的晾衣绳。

杨独开始自己处理家里的事。妈妈在医院累倒了,她请了假去陪护,给妈妈擦身、喂饭,听着隔壁病房传来的哭喊声面不改色。医生说哥哥需要做电击治疗,让家属签字,妈妈手抖得签不了,杨独拿起笔,在同意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比平时用力,划破了纸背。

“小独,你不怕吗?”妈妈看着她,眼神里有愧疚,也有陌生。

杨独把签好的单子递给护士:“怕有用吗?”她想起萧无忧说过的话,“怕疼,就只能更疼。”

妈妈突然哭了,不是以前那种歇斯底里的哭,是无声的流泪,像春雨落在干涸的土地上。杨独没安慰,只是给她倒了杯温水,心里却空落落的——原来自己已经能说出这样的话,却没人再揉着她的头发说“别怕”了。

她开始疯狂地画画。在素描本上画医院的走廊,画妈妈的眼泪,画哥哥呆滞的眼神,画爸爸留下的那张银行卡,却唯独不敢再画萧无忧。那个名字像道疤,碰一下就钻心地疼。

直到有天整理书包时,发现夹层里多了个东西——是颗用红绳串着的曼殊沙华种子,黑得像块煤。杨独突然想起萧无忧说过的话,说那是开在很远地方的花,要等很久才能看见。

她把种子埋进胧月旁边的空盆里,每天浇水,像在等待一个不会兑现的承诺。

期中考试,杨独考了年级第一。老师在班会上表扬她,说她“逆境中成长”,同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羡慕,有同情,她却只是低头看着校服的袖口——那里沾着给妈妈擦药时蹭到的碘伏,像朵难看的花。

放学时,同桌塞给她颗大白兔奶糖:“杨独,你好像什么都不怕。”

杨独捏着那颗糖,糖纸的塑料味钻进鼻腔:“怕的。”她怕哥哥永远好不了,怕妈妈垮掉,怕自己哪天撑不住,更怕……彻底忘了萧无忧的样子。

走到小区门口,看见有个摆摊卖绿植的老头,摊位上摆着盆开得正艳的红色多肉,像团燃烧的火。“姑娘,买盆吧,这叫‘火祭’,好养活。”老头笑着说。

杨独的目光落在那抹红色上,突然想起那颗曼殊沙华种子。她买了盆火祭,抱在怀里往家走,路过老楼的转角时,看见墙根下有株被踩烂的蒲公英,白色的绒毛散了一地。

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没被踩坏的绒毛收集起来,对着风轻轻一吹。白色的小伞乘着风飞起来,有朵落在她的发梢,像谁的吻。

“是你吗?”杨独对着空气轻声问。

风卷着落叶飘过,没回答。但她怀里的火祭突然抖了抖,冒出片新叶,嫩得像婴儿的指甲。

云端上的萧无忧看着这一幕,指尖的金光突然溃散。天罚的印记在她心口灼烧,比三百年前眼睁睁看着小捕快断气时更疼。她看见杨独把火祭摆在胧月旁边,看见她给那盆空土浇水,看见她对着空气说话时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这个她拼命想保护的姑娘,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独立,也正在……越来越快地忘记她。

这不是她想要的吗?看着她平安长大,看着她学会独自面对风雨,看着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可为什么心脏像被掏走了一块,空得只剩下风在吹。

她想起三百年前,小捕快也是这样。明明怕得手抖,却还是举着刀挡在她身前,说:“神仙姐姐,有我在。”那时的她,还敢握住对方的手,还敢说“我陪你”。

现在的她,却只能做个胆小鬼。躲在云端,看着心爱的人把伤口藏起来,看着她把思念压下去,看着她长成一棵不需要攀附的树,然后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替她挡住所有可能落下的雷霆。

萧无忧抬手抚上心口,那里的印记已经变成深紫色,像朵正在腐烂的花。她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天规不会允许一个神明这样反复干涉凡人的命数,更不会允许她在人间留下这么深的痕迹。

“再等等。”她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等她再……忘了我一点。”

人间的杨独不知道这些。她给火祭浇完水,突然发现那盆空土里冒出了点红色的芽,细得像根线。她凑近了看,眼睛突然亮起来——是曼殊沙华发芽了。

原来真的会开花。原来有些等待,真的会有结果。

她拿出素描本,翻到空白的一页,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她想画这株新芽,却突然记不清萧无忧的眉眼了,只记得她笑起来有梨涡,穿白裙,身上有艾草香。

窗外的月光落在纸上,像层薄霜。杨独放下笔,轻轻摸着脖子上不知何时回来的银吊坠——大概是萧无忧留下的吧,她想。

“我会等你回来。”她对着月光说,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云端的萧无忧听见了这句话,心口的印记突然裂开道血口,金色的神血滴落在云端,瞬间凝结成冰。她知道,这场等待注定是场空。但她看着人间那点微弱的红芽,看着那个在月光下眼神清亮的姑娘,突然觉得,就算是场空,也认了。

至少,她爱的人,正在好好活着。这就够了。

曼殊沙华的芽长得很快,像在和时间赛跑。杨独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看着那抹红色从细线变成宽叶,看着叶片边缘卷起细小的锯齿,像把温柔的刀。

哥哥从医院回来那天,天气格外好。他瘦了很多,眼神平静得像潭死水,看见杨独时,嘴唇动了动,却没叫出名字。妈妈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家里的变化,说阳台上的花,他只是点头,像个被人牵着线的木偶。

走到楼下时,哥哥突然停住脚步,盯着墙角那丛被踩烂的蒲公英。“以前……”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有个穿白裙子的姐姐,总在这里喂猫。”

杨独的心脏像被攥住了。她看向那丛蒲公英,新的绒毛已经长出来了,白白的,像星星落在草丛里。“你见过她?”

哥哥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怕我。”他抬手按住太阳穴,眉头皱得很紧,“她总躲着我,却总在看你。”

那天晚上,杨独做了个很清晰的梦。梦里不是草原,是片红得刺眼的花海,萧无忧穿着红色的嫁衣,站在花海中央对她笑。“阿独,过来。”她伸出手,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像染着血。

杨独跑过去想抓住她的手,脚下却突然裂开道深沟,黑色的水从沟里涌出来,瞬间淹没了花海。她看见萧无忧的嫁衣被染成黑色,看见她的脸一点点变得透明,听见她说:“别等了。”

“我不!”杨独哭喊着醒来,冷汗浸透了睡衣。窗外的月光正落在曼殊沙华上,叶片上的绒毛在光里清晰可见,像谁没梳顺的头发。

她摸出脖子上的银吊坠,借着月光仔细看。吊坠背面刻着个极小的“忧”字,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像快要被遗忘的名字。

学校开家长会那天,杨独在公告栏前撞见了爸爸。他身边的红裙子女人大着肚子,正挽着他的胳膊说笑,看见杨独时,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像张被揉皱的纸。

“小独……”他想伸手碰她,被杨独后退躲开了。

“有事吗?”她的声音很平,像在问陌生人。

爸爸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妈……还好吗?”

“挺好的。”杨独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哥哥也挺好的,会自己吃饭,会叠被子。”她顿了顿,补充道,“不用你操心了。”

红裙子女人拉了拉爸爸的胳膊,他讪讪地收回手,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拿着,买点吃的。”

杨独没接。那些钞票上沾着陌生的香水味,像在嘲笑她曾经珍视的东西有多廉价。“我们不缺钱。”她转身往教室走,听见身后传来女人的抱怨声,说她“没教养”。

她没回头。走到操场角落时,看见那丛总也开不起来的月季,竟然冒出了个小小的花苞。杨独蹲下来,用指尖碰了碰花苞,突然想起萧无忧说过的话——“只要撑过去,总会好的”。

可什么是“好”呢?是哥哥不再发疯,是妈妈不再流泪,是爸爸彻底消失,还是……彻底忘记萧无忧?

放学回家,杨独发现阳台上多了只猫。是只瘸了腿的流浪猫,正蹲在曼殊沙华旁边,小心翼翼地舔爪子。看见杨独,它吓得弓起背,却没跑,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饿了?”杨独从厨房找了点剩饭,放在纸盘里推过去。

猫犹豫了很久,终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低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杨独坐在旁边看,看它受伤的后腿,看它瘦得硌手的脊梁骨,突然觉得它像自己,也像萧无忧——都在硬撑着。

“叫你什么好呢?”她轻轻摸了摸猫的头,它抖了一下,却没躲开,“叫无忧吧。”

猫抬起头,朝她“喵”了一声,像是答应了。

从那天起,无忧就在阳台上住下了。杨独给它搭了个纸箱窝,垫上旧毛衣,每天放学都带点猫粮回来。妈妈说猫身上有细菌,让她扔掉,杨独没听,只是把纸箱挪到了阳台角落,离曼殊沙华更近了些。

哥哥有时会站在阳台门口看猫,眼神里有了点活气。“它不怕我。”有天他突然说,声音很轻。

杨独正在给曼殊沙华浇水,闻言侧过头:“它知道你不会伤害它。”

哥哥没说话,转身回了房间。杨独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跌跌撞撞,背影也挺直了些,像棵被扶直的小树苗。

曼殊沙华长得很快,茎叶已经抽出半尺高,墨绿色的叶片又宽又长,像把把小剑。杨独查过资料,说它要等到秋天才开花,可她总觉得,它在等什么,像自己一样。

萧无忧还是没来。但杨独总觉得她就在附近,有时是无忧突然对着空气哈气,有时是曼殊沙华的叶片在无风自动,有时是深夜里,感觉有人在轻轻摸她的头发,带着熟悉的艾草香。

有天夜里,她被无忧的叫声吵醒。走到阳台,看见月光下站着个模糊的白影,正弯腰摸猫的头。无忧在她怀里很乖,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是你吗?”杨独的声音在发抖。

白影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像被风吹散的烟。“它很像你。”她说,“都在硬撑。”

杨独想走过去,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她看见白影的裙摆正在变得透明,像被月光融化了,看见她指尖的金光落在曼殊沙华上,叶片瞬间窜高了寸许。

“你要走了?”杨独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地板上,“上次你说去很远的地方,这次要去哪里?”

白影转过身,轮廓模糊得看不清脸,只能看见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装着整个银河。“去该去的地方。”她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又有点哭腔,“杨独,你要好好的。”

“我不好!”杨独哭喊着,“我记不清你的样子了,萧无忧,我快忘了你了!”

白影的身影晃了晃,像要摔倒。“忘了才好。”她说,“忘了就不疼了。”她抬手挥了挥,一道金光落在杨独眉心,像个温柔的吻,“睡吧,醒来就好了。”

杨独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看见的,是白影彻底消失在月光里,只留下一片飘落的白裙碎片,落在曼殊沙华的叶片上,瞬间化成了露水。

第二天醒来,杨独发现自己躺在房间的床上,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亮斑。她冲到阳台,看见无忧正蜷缩在纸箱里睡觉,曼殊沙华的叶片又长高了些,却没看见什么白裙碎片。

“是梦吗?”她摸着眉心,那里还留着点淡淡的暖意。

素描本摊在书桌上,最后一页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幅画——是片红色的花海,一个穿白裙的女生站在花海尽头,背对着画者,手里拿着朵曼殊沙华。画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签名,像“忧”,又像“无”。

杨独的手指抚过那个签名,突然想起梦里的红嫁衣,想起哥哥说的白裙姐姐,想起那个在月光下消失的身影。她把脸埋进膝盖,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云端上的萧无忧看着这一幕,心口的印记已经蔓延到了锁骨,像条狰狞的蛇。天罚的疼痛让她几乎站不住,可她看着人间那个蜷缩在阳台角落的身影,突然笑了——杨独还记得她,哪怕记不清样子,也还记得这个名字。

这就够了。

她抬手对着人间挥了挥,最后一道金光落在曼殊沙华的根须上。这是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用自己的神力催开这朵花,让它替自己,陪杨独走完剩下的路。

“等它开花了,你就长大了。”她对着人间轻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长大了,就真的……不用等我了。”

金光散尽,萧无忧的身影在云端渐渐变得透明,像从未存在过。只有那道深紫色的印记留在云端,像朵永不凋零的曼殊沙华,见证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告别。

人间的阳台上,曼殊沙华的叶片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根须发出的微光越来越亮,像在积蓄着什么。杨独还在哭,没看见叶片顶端冒出的那点猩红,像颗即将滴落的血珠。

秋天快来了,它要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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