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独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泥。
不是花圃里混着草木香的那种,是阳台角落那盆胧月根部的淤黑,裹着腐烂的根须,像她十七年人生里拔不掉的刺。此刻她正蹲在瓷砖地上,用生锈的美工刀剥离腐烂的根茎,哥哥房间传来玻璃杯砸碎的脆响,惊得她手腕一抖,刀刃在掌心划开细小红痕。
血珠滴在干瘪的叶片上,像给垂死的蝴蝶喂了口蜜。
“这样救不活的。”
声音突然撞进耳朵,杨独的肩膀猛地绷紧。她转过头,看见阳台门框倚着个穿白裙的姑娘,长发松松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锁骨处,白得晃眼。阳光从她身后涌进来,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幅没干透的水彩。
“你是谁?”杨独的声音比生锈的铁门还涩。她数过这栋老楼的每级台阶,记清了每层邻居的脚步声,却从没听过这样轻的呼吸——轻得像怕吹散什么。
姑娘没答,反而蹲下来看那盆胧月。她的手指纤细,指尖泛着淡淡的粉,碰了碰卷曲的叶片:“根烂到芯里了,浇水只会加速死亡。”她抬头时,杨独看见她瞳孔里浮着细碎的光,“萧无忧。”
这是杨独第一次听见有人把自己的名字念得像句诗。
那天下午萧无忧重新栽了那盆胧月。她从楼下花坛挖来新土,又不知从哪摸出包多菌灵,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儿换尿布。杨独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数着她发尾扫过肩头的次数——一共十七次。哥哥的嘶吼变成了呜咽,妈妈在厨房切菜的声音断断续续,菜刀剁在砧板上,像在砍什么化不开的东西。
“你住几楼?”杨独问。她见过三楼疯癫癫的老太太,五楼总在夜里唱歌的醉汉,却没见过这样干净的人,干净得像从消毒水里捞出来的。
萧无忧正把换好盆的胧月摆在窗沿,闻言侧过头笑了笑,梨涡浅浅陷下去:“你猜。”她的裙摆扫过杨独的脚踝,带着股晒干的艾草香,“这盆叫‘胧月’,好好养能活十年。”
杨独没再问。有些事不需要答案,就像她知道爸爸的西装口袋里总装着陌生的口红,妈妈的枕头下藏着安眠药的说明书,哥哥的画里全是没有眼睛的人。
萧无忧来得很勤。有时杨独凌晨被噩梦惊醒,会看见她坐在书桌前翻自己的旧素描本,月光透过纱窗,在她侧脸投下睫毛的阴影;有时放学回家,发现窗台上的绿萝多了片新叶,而萧无忧正趴在阳台栏杆上看鸽子,白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杨独不喜欢和人说话。学校里的女生说她“眼神阴沉沉的”,男生拿她哥哥的病开玩笑,她只会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直到对方觉得无趣走开。但她不抗拒萧无忧,甚至会在给绿植浇水时多拿一个喷壶,看着萧无忧用指尖接住水珠,看水珠在她手心里滚成碎钻。
“为什么对植物这么上心?”萧无忧突然问。那时杨独正给仙人球擦灰尘,棉签在刺丛间小心地游走,像在拆炸弹。
杨独的动作顿了顿。她想起七岁那年,把妈妈给的生日蛋糕分给流浪狗,被爸爸一巴掌扇在脸上:“发善心?等你哥把你砍死了,看谁来可怜你!”从那以后,她只敢对不会说话的东西好——它们不会突然暴怒,不会用最狠的话扎人,更不会在她递出真心时,把它踩进泥里。
“它们不会背叛。”她把棉签扔进垃圾桶,声音轻得像叹息。
萧无忧没说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渗进来,烫得杨独耳尖发红,像被阳光晒过的番茄。
变故发生在一个暴雨天。杨独放学回家,刚推开楼道门就听见妈妈的尖叫,混着玻璃碎裂的声响从门缝里挤出来。她疯了似的往上跑,撞见爸爸揪着妈妈的头发往墙上撞,哥哥举着台灯在旁边狂笑,灯泡的玻璃碴溅到杨独脚边。
“别打了!”她扑过去想拉,却被爸爸一脚踹在胸口,整个人撞在鞋柜上,后脑勺磕出钝痛。
就在这时,萧无忧突然出现了。她不知从哪来,白裙在昏暗的客厅里像团冷光,她没碰任何人,只是站在那里轻声说:“停。”
奇怪的是,爸爸的动作真的顿住了,妈妈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哥哥举着台灯僵在原地,眼睛里的疯狂一点点褪去,变成茫然。萧无忧走到杨独身边,蹲下来看她后脑勺的伤口,指尖拂过皮肤时,疼痛像被风吹散的烟,瞬间消失了。
“跟我走。”她拉起杨独的手往外走,白裙扫过地上的碎玻璃,却没留下任何痕迹。
她们躲在顶楼的天台角落,雨噼里啪啦砸在铁皮棚上,像无数只手在敲门。萧无忧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杨独身上,带着她身上的艾草香,杨独突然发现,萧无忧的肩膀在抖。
“你怕吗?”杨独问。她第一次见萧无忧失态,像坚硬的冰壳裂开了条缝。
萧无忧转过头,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贴在皮肤上,眼睛亮得吓人:“怕。”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怕你疼。”
杨独的心猛地一缩。这句话像颗种子,落进她荒芜了十几年的心里,在暴雨里破土而出。她突然想抓住什么,于是伸手攥住了萧无忧的衣角,白裙的布料细腻,像蝉的翅膀。
“别离开我。”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萧无忧沉默了很久,久到杨独以为她不会回答,才轻轻“嗯”了一声。雨还在下,远处的霓虹灯透过雨幕,在萧无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杨独突然觉得,这个总带着笑意的姑娘,眼睛里藏着一片很深的海。
那天晚上,杨独第一次梦见了萧无忧。梦里是片开满白花的草原,萧无忧穿着古代的襦裙,站在风里对她笑,手里拿着支沾着露水的花。“等我。”她说完这句话,画面突然碎了,变成漫天飞散的光点。
杨独惊醒时,天已经亮了。萧无忧坐在窗台上看日出,白裙被晨光染成淡金,她转过头对杨独笑,梨涡里盛着朝阳:“醒了?胧月长出新叶了。”
杨独走过去看那盆多肉,果然在枯萎的叶片间,冒出了点嫩绿的芽。她突然想起梦里的花,随口问:“你喜欢什么花?”
萧无忧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了:“曼殊沙华。”
“那是什么?”
“开在……很远的地方。”她望着窗外,声音轻得像叹息,“要等很久才能看见。”
杨独没再问。她开始画萧无忧,在素描本的最后几页,画她在天台看雨的侧脸,画她笑起来的梨涡,画她白裙上的褶皱。她把画本藏在床垫下,像藏着个会发光的秘密。
有天萧无忧翻到了那本素描本,杨独吓得差点抢回来,却看见萧无忧摸着画里自己的眉眼,轻声说:“画得真好。”她抬起头,眼睛里的光很软,“杨独,你要快点长大。”
“长大就能一直陪着你了吗?”
萧无忧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合上素描本,放回原来的地方,指尖在封面上停留了很久,像在触摸什么易碎的东西。
那天之后,萧无忧来得少了。有时杨独等一整天,只能看见窗台上的绿萝又多了片新叶,却等不到那个穿白裙的身影。妈妈的精神好了些,不再总躲在厨房哭,爸爸很少回家,哥哥被送去医院疗养,家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让人心慌。
杨独开始学着自己处理那些腐烂的根须,给胧月换土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动作越来越像萧无忧。她甚至学会了在爸爸又发脾气时,平静地看着他,直到他自己觉得无趣走开。
“你好像变了。”有次妈妈看着她给仙人球浇水,突然说。
杨独没回头:“哪里变了?”
“不怕我了,也不怕你爸了。”妈妈的声音带着点茫然,“像……像有了靠山。”
杨独的心颤了一下。她想起萧无忧白裙上的艾草香,想起她在暴雨天说的“怕你疼”,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了靠山,哪怕这座山,总是若隐若现。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城市最高的云端,萧无忧正看着人间的灯火,指尖凝结着淡淡的金光。天规在她耳边轰鸣,警告她不得再干涉凡人命数,可她看着那个蹲在阳台上给多肉浇水的瘦小身影,终究没舍得收回那道护在她身上的微光。
“再等等。”她对自己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等她再强大一点,再独立一点……”
等她能独自面对这满地狼藉,等她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人,等她能笑着走过那些黑暗的日子——那时,她才能放心地离开。
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萧无忧心里,带着隐秘的期待,和更深的恐惧。她看着杨独给胧月的新叶喷水,阳光落在杨独脸上,映出细小的绒毛,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穿着捕快服的姑娘也是这样,蹲在她的神龛前,小心翼翼地给供桌上的野花浇水,说:“神仙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那时的她,还不是胆小鬼。那时的她,敢爱,也敢认。
雨又开始下了,敲在杨独房间的窗玻璃上,像谁在轻轻叩门。杨独抬头望向窗外,暮色渐浓,路灯亮起,她总觉得,那个穿白裙的身影,就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看着她,带着她看不懂的温柔,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