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有个汉子,一顿能吃三斗米,人称“三斗汉”。
他身高一丈,腰粗如象,却穷得叮当响,连饭都吃不起。
将军见他体壮,招入军中。
结果他一人吃垮了半个军营,气得将军把他赶了出去。
三斗汉流落码头,扛活为生。
一日货船缆绳断裂,眼看就要倾覆。
他跳入水中,肩扛船身,硬是把船推回岸边。
众人惊呼:“这哪是人,分明是条龙啊!”
从此三斗汉成了码头上的传奇。
岭南的夏天,湿闷得如同裹在蒸笼布里。智恒和尚托着钵盂,在潮州府街巷间徐行,汗水早已浸透袈裟。转过街角,一阵喧哗夹着哄笑扑面而来。只见一群人围作一团,中间杵着一座“肉山”——那人身高丈余,腰围之巨,智恒目测需得三四个壮汉方能合抱。粗布短衫紧绷在他身上,勒出道道深痕,仿佛随时要炸裂开来。他正蹲在街边,面前摆着个豁了口的粗陶海碗,里面堆着冒尖的糙米饭,旁边还散落着几个啃得溜光的空碗。
“快瞧!三斗汉又开饭了!”有人怪叫。
那汉子恍若未闻,只埋着头,筷子使得风卷残云。一海碗米饭顷刻见底,他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又端起一碗。那吞咽的架势,不像咀嚼,倒像往无底洞里倾倒。
智恒看得分明,心中一动,不禁低宣佛号:“阿弥陀佛。此子骨相奇伟,罗汉托生之相,奈何……困于这副皮囊,困于这五斗米了。”
那三斗汉吃完,抹了把嘴,脸上憨气未脱,眼神却茫然四顾,显是腹中雷鸣仍未止歇。围观者哄笑着散去,丢下几句“饭桶”、“米缸精”的嘲弄。汉子也不恼,只挠挠头,拍拍空瘪的肚皮,那声音沉闷如擂破鼓。
不久,府城驻军换防,新来的将军姓马,生得豹头环眼,最爱招募奇人异士。听闻治下有此等巨汉,立刻派人寻来。校场上,三斗汉往那一站,真如铁塔落地,把旁边几个精悍亲兵衬得如同豆芽菜。马将军绕着走了两圈,拍着他那铁石般的臂膀,喜得胡子直翘:“好!好一块门板!不,是城门板!入我营中,吃粮当兵!”
三斗汉入了营,领了簇新的号衣——虽需将几块布拼凑缝制,倒也勉强裹住了他那身板。开伙第一日,他便成了全营焦点。寻常军汉捧个大海碗已算豪迈,他面前却一字排开五个同款海碗,堆得小山一般。只见他风卷残云,筷子几乎舞出残影,咀嚼声连绵不绝,如闷雷滚过。眨眼间,五座“小山”便化为乌有。他意犹未尽地舔舔碗沿,眼巴巴望向掌勺的火头军。
火头军老张的脸,皱得像颗风干的苦瓜。他抖着手,又给添了半勺。三斗汉憨厚一笑,埋头继续。老张看着飞速见底的饭桶,捶胸顿足:“将军啊!招的不是兵,是饕餮下凡!咱营里的米缸,怕是要被他钻出个窟窿来!”
消息传到马将军耳中,起初还不信:“能吃是福!力气大就行!”可不过旬日,军需官便哭丧着脸来报,仓中存米消耗陡增三成,银钱流水般出去。将军亲临伙房“观礼”,只见三斗汉正进行他的“午课”,面前碗碟堆积如山,他吃得气定神闲,浑然不觉周遭兵卒们投来的、混合着敬畏与肉痛的目光。
将军的胡子气得直抖,指着三斗汉,半晌憋出一句:“你……你这肚子,是通着南海龙宫吗?养不起,实在养不起!卷铺盖,走人!”
三斗汉抱着他那点可怜的行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军营。他站在熙攘的码头上,看着扛包卸货的苦力们挥汗如雨,肚子又不争气地叫起来。他挠挠头,走向工头:“俺……俺力气大,能扛包,管饭就行。”
工头斜眼打量这庞然大物,嗤笑:“力气大?能有多大?码头规矩,一包两百斤,扛一包,挣一个铜板,管一顿糙米饭,管饱!”
“管饱?”三斗汉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饿狼见了羔羊,“成!”
他走到堆积如山的货包前,弯腰,双臂一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竟一次稳稳扛起了三包!六百斤重压在他肩上,他步履沉稳,踏得码头厚实的木板吱呀作响,一趟便抵旁人三趟。开饭时,他面前再次垒起高高的饭碗,吃得工头眼角直抽抽,心中默算:这“管饱”二字,代价似乎过于沉重了……
一日午后,天边滚来闷雷,乌云压顶。一艘满载潮州细瓷的货船正欲靠岸,缆绳却因老化腐朽,“嘣”的一声脆响,从中断裂!失去牵绊的货船如同脱缰野马,被湍急的江水裹挟着,猛地横过船身,眼看就要撞上旁边嶙峋的石矶!船身剧烈倾斜,满舱的瓷碗瓷盘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又令人心碎的声响,不少已滑落江中。船工们面无人色,惊呼哭喊响成一片:“船要翻了!货要没了!”
岸上人群一片混乱,束手无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巨大的黑影如炮弹般砸入浑浊的江水中,激起冲天水柱!正是三斗汉!他水性竟极好,几个猛子便潜到失控的货船侧面。江水湍急,船体庞大沉重,倾斜之势难挽。他深吸一口气,潜至船底最吃力的部位,将宽阔如门板般的肩背死死抵住那冰冷的船壳,双腿在江底淤泥中奋力蹬踏,腰背肌肉虬结坟起,口中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给俺——起来!”
岸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见那失控的巨船,竟被他一人之力,硬生生地顶住、稳住!倾斜的船身,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被他用肩膀扳回了原位!他双脚深陷江底淤泥,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推着这庞然大物,逆着水流,一寸寸向岸边挪动!江水没至他脖颈,他虬结的肌肉在浊浪中贲张,古铜色的皮肤上青筋暴起如龙蛇蜿蜒,口中呼出的白气在阴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
终于,“轰隆”一声闷响,船头重重撞上码头木桩,彻底停稳。三斗汉这才松开肩膀,踉跄着爬上岸,浑身湿透,泥浆裹身,瘫坐在青石板上大口喘气,身下的石板竟被他坐得微微下陷。
码头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非人的神力震慑,呆若木鸡。不知是谁,带着颤音,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龙王爷!这是龙王爷显圣了啊!”
从此,“三斗汉”的名号在韩江码头上愈发响亮,渐渐变成了一个带着敬畏的传说。他依旧扛包,依旧一顿能扫光半桶米饭,工钱也依旧微薄。只是工头再不敢克扣他的口粮,偶尔还会在他那堆成小山的饭碗旁,额外放上一小碟咸鱼。
一日收工,夕阳熔金,将他的身影在码头上拉得极长。他坐在一堆货包上,捧着第十八个粗面馒头啃得正香。智恒和尚不知何时又出现在码头,远远望着他,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微笑,低语随风飘散:“阿弥陀佛。罗汉托生,岂为斗米折腰?天生一段扛鼎力,终是苍生渡海舟……顽石补天,机缘自至,机缘自至啊。”
三斗汉似有所觉,抬起头,望向和尚消失的巷口,眼中憨气依旧,却仿佛多了点别的东西。他挠挠头,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拍拍屁股站起来,走向那永远也扛不完的货包。江风猎猎,吹动他破烂的衣角,那背影在落日余晖中,竟如山岳般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