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生一句“死于水”,王守水从此视江河如虎狼。
他建旱船出行,用鱼竿垂钓三丈外,连仆人名字都叫“旱地牛”。
某夜大火焚宅,他抱着铜盆躲进地窖,却成焦炭。
县太爷验尸时惊见盆底“丙子年制”四字,拍案大笑:“丙子涧下水!命数终究难逃。”
话说城西有个王守水,名字沾水,却偏偏与水结下了血海深仇。这仇,源于他二十岁那年,在城隍庙门口遇着个算命先生。那先生自称“张半仙”,眼皮耷拉着,瞥了王守水一眼,便如同被蝎子蜇了般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尖声道:“哎呀呀!这位公子,印堂发暗,命犯流霞!大限来时,必死于水!切记,切记!离水远些,或可偷生几年!”
王守水当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被张半仙这惊雷般的一嗓子,吓得魂儿差点从顶门盖飞出去。从此,“死于水”三个字,便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了他的脑仁里,成了他毕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王守水,自此便活得像个行走的避水符。他家的宅子,选在城里地势最高的地方,门前挖了三条深沟,沟底铺满石灰,确保寸草不生,更别提积水。他出行?嘿,那才叫一绝!寻常车轿?太危险,万一路上蹚个水洼呢?他愣是请了巧匠,造了一架“旱地行舟”——底下是四个大木轮,上面搭个船篷子,由两匹健骡拉着,走在石板路上,吱呀作响,路人无不侧目,暗笑他“王旱船”。
垂钓本是雅事,王守水也爱那姜太公的派头。可他哪敢近水?便命人在自家后花园挖了个浅浅的旱池,池底铺青石板,光可鉴人,绝无半滴水。他手持一根三丈长的紫竹鱼竿,竿头悬着金丝线,线的尽头,一枚精巧的银钩,钩上挂着蚯蚓,颤巍巍地悬在旱池上方一尺高的空气里。王守水端坐池边太师椅上,眯着眼,仿佛真在等那虚无的鱼儿上钩。仆人们私下嘀咕:“老爷这钓的,怕不是西北风?”
他不仅自己避水,连带着身边人也遭了殃。新买了个壮实小厮,他上下打量一番,拍板道:“好!筋骨结实,就叫‘旱地牛’吧!听着就干燥!”旱地牛憨憨一笑,从此成了王守水最得力的“旱务总管”,专司检查家中可有任何可疑的水汽。
如此这般,战战兢兢,王守水竟也熬过了二十年。张半仙的预言,似乎成了个遥远的笑话。他偶尔坐在旱池边,望着那空悬的鱼钩,心里也会嘀咕:“那半仙,莫非是个江湖骗子?”
这一夜,月黑风高。不知何处蹿起一点火星,借着风势,如同贪婪的舌头,瞬间舔上了王家宅院的檐角。木头噼啪作响,火蛇狂舞,浓烟滚滚冲天。
宅内登时炸了锅。哭喊声、奔跑声、器物倒塌声混作一团。王守水从梦中惊醒,一股浓烟呛得他涕泪横流。他连滚带爬冲出卧房,眼前已是火海一片。热浪灼人,火光映得他面无人色。
“水!水!快救火啊!”仆人们嘶喊着,拎着水桶四处奔忙。
“水?!”王守水一听这个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恐地尖叫起来,“不准用水!不准!谁敢用水,我打断他的腿!快!快搬沙土!盖住!盖住!”
仆人们都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老爷还惦记着那“死于水”的预言?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沙土不过是杯水车薪。旱地牛急得直跺脚:“老爷!再不用水,全完了!”
王守水却充耳不闻,恐惧彻底攫住了他。他像没头苍蝇般在浓烟烈火中乱窜,目光扫过一片狼藉,忽地瞥见墙角一个黄澄澄、沉甸甸的物件——那是他珍藏多年的紫铜大盆,盆身錾刻着精美的云纹,厚重无比。此刻,这铜盆在他眼中,竟成了救命的方舟!水火相克,铜盆属金,金能生水?不!金能隔火!抱着它,总能挡一挡这要命的火头!
他如获至宝,扑过去死死抱住那冰冷的铜盆,仿佛抱住了命根子。浓烟滚滚,呛得他几乎窒息,四周烈焰翻腾,灼热难当。他慌不择路,竟一头钻进了后院角落那个存放杂物的地窖口!那地窖入口本就窄小,里面堆满了干燥的柴草、布匹,正是引火的绝佳材料。
旱地牛远远瞧见老爷抱着铜盆钻进地窖,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大喊:“老爷!出来!那里去不得啊!”可他的声音瞬间被烈火吞噬。火舌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紧跟着王守水的身影,疯狂地涌入地窖口……
一场大火,直烧到天蒙蒙亮才被扑灭。昔日气派的王家宅院,只余下几段焦黑的断壁残垣,兀立在袅袅青烟中,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
官府来人清理火场。衙役们捂着口鼻,在废墟中翻检。当掀开地窖口烧塌的焦木时,一股更浓烈的焦臭扑面而来。地窖深处,蜷缩着一具焦黑的尸骸,形状可怖,四肢扭曲,早已辨不出人形。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焦尸的怀中,竟死死箍着一个同样被烧得乌黑、但形状尚存的大铜盆!尸体的双臂如同烧熔的铁箍,深深嵌入盆身,仿佛与那铜盆长在了一起。
县太爷闻报,亲自前来勘验。他皱着眉,忍着恶心,绕着焦尸转了两圈,目光最终落在那铜盆上。盆底似乎有些异样。他示意衙役:“撬开!看看盆底有何乾坤?”
衙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铜盆从焦尸僵硬的臂弯中撬下。翻转过来,拂去厚厚的烟灰,盆底中央,四个清晰古朴的阳文篆字赫然在目——“丙子年制”。
县太爷捻着胡须,盯着那四个字,口中念念有词:“丙子…丙子…” 忽然,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猛地一拍大腿,竟不顾官威,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妙哉!妙哉!好一个‘死于水’!好一个‘丙子涧下水’!命数!此乃命数啊!哈哈哈!”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有胆大的师爷凑近低声问:“大人,何故发笑?这‘丙子’有何玄机?”
县太爷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那焦尸和铜盆道:“尔等不知,这‘丙子’在五行纳音之中,正属‘涧下水’!他王守水,一生畏水如虎,避水唯恐不及,连名字都恨不得改成‘王守火’。到头来,抱着个刻有‘涧下水’的铜盆,葬身于火窟!这哪里是死于火?分明是应了那‘死于水’的劫数!那算命先生,诚不我欺!这命数之奇诡,造化之弄人,真真令人拍案叫绝!哈哈哈!”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再看那具紧抱铜盆的焦尸,回想王守水一生种种避水的荒唐行径,顿觉一股寒意夹杂着荒诞直冲天灵盖。命里有时终须有,躲得过初一,终究躲不过这纳音五行里的“丙子涧下水”。大火焚身之际,他怀中紧抱的,竟是那索命符咒的最终显形。
烈焰焚身,却原来终究是溺毙于宿命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