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书生夜读遇艳鬼,缠绵数日形销骨立。
城隍爷闻讯震怒,升堂审鬼:“尔等魑魅,胆敢惑人?”
女鬼哭诉前世冤屈,城隍冷笑:“冤有头债有主,索命何故牵连无辜?”
惊堂木一拍,鬼差举刀将女鬼劈作两半。
烟雾中竟爬出更小女鬼,自称“聻”。
城隍爷拍案而起:“聻道不通!再斩!”
刀光闪过,聻形俱灭。
书生得救后感叹:“阴间法度,竟比阳间更讲道理。”
夜风刮过窗棂,像极了谁家饿鬼在嗑瓜子。陈秀才对着油灯第一百零八次叹气,烛火摇曳,把他枯槁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活像一根被反复揉搓的挂面。自打那夜“奇遇”,他这身子骨便一日瘦过一日,眼下连翻书页都嫌指头沉。
那晚也是这般光景,他正与圣贤书较劲,忽闻得一阵香风,非兰非麝,倒似陈年胭脂混了雨后青苔。抬头时,案前已婷婷立着个女子,眉眼含情,唇若涂朱,一身素白裙裾无风自动,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好皮囊。陈秀才那点微末道行,哪里经得起这等阵仗?三魂七魄早被勾去一半,稀里糊涂便着了道。几夜“红袖添香”下来,书没读进几行,人倒像被抽干了骨髓,走路都打飘。
他这厢形销骨立,城隍爷那边却炸了锅。值日功曹连滚带爬冲进大殿,舌头打了结:“报、报!城西陈秀才,阳气…快被吸成一根灯芯了!作祟的是个女鬼,凶得很!”
殿上那位,青面长须,正是本地城隍。闻言,两道浓眉猛地一拧,手中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震得殿角蛛网都抖了三抖:“岂有此理!朗朗乾坤,哦不,沉沉冥府之下,竟有魑魅魍魉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惑乱生人?反了天了!升堂!拿鬼!”
阴风惨惨,鬼火森森。城隍庙大殿,白日里受些香火,夜里便成了森罗宝殿。牛头马面手持水火棍,分列两旁,眼珠子瞪得溜圆,比庙会上卖的琉璃球还亮堂几分。夜游神打着哈欠被从被窝里薅起来,一脸不情愿地举着灯笼。一股阴风打着旋儿卷进殿门,裹着个白衣女子,正是那夜夜与陈秀才“探讨学问”的女鬼。她此刻钗环半堕,面色惨白如纸,倒是把“楚楚可怜”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啪!”惊堂木再响,城隍爷声如洪钟:“呔!下跪何人?报上名来!为何不守阴规,擅离职守,祸害阳间书生?速速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管叫你尝尝油锅的滋味!”
女鬼浑身一颤,抬起泪眼,未语泪先流,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城隍爷明鉴啊!小女子翠花,命苦啊!”她抽抽噎噎,开始细数她那比裹脚布还长还冤的“前世今生”——如何被负心汉始乱终弃,如何被恶婆婆逼得上吊,如何一缕幽魂飘荡荒野,凄凄惨惨戚戚……说到动情处,简直要把这阴森大殿哭成孟姜女哭倒的长城。
城隍爷端坐高台,一手捋着长须,一手支着下巴,听得倒是挺“入神”,眼皮子却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架。眼看翠花女鬼的冤情已经从盘古开天辟地哭诉到昨夜陈秀才打嗝吵着她了,城隍爷终于不耐烦地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行了行了,”他摆摆手,像赶苍蝇,“翠花是吧?你这冤情,本官听着都替你累得慌。冤有头,债有主,你找那负心汉、恶婆婆去啊!再不济,你找那棵吊死你的歪脖子树算账也成!人家陈秀才招你惹你了?一个寒窗苦读的斯文人,碍着你什么了?你倒好,柿子专挑软的捏,逮着个老实书生往死里吸?这道理,怕是阎罗殿前的望乡台都讲不通吧?”
翠花女鬼被噎得一愣,泪珠子挂在腮边,忘了往下掉。她张了张嘴,还想狡辩:“大人,我…我也是情非得已,那书生他…他阳气旺…”
“旺?”城隍爷嗤笑一声,拿起案头一本册子抖了抖,“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陈秀才原本阳寿未尽,被你这一搅和,眼看就要提前来我这报到了!阳气旺?再旺也经不起你这般敲骨吸髓!少废话!”
城隍爷脸色一沉,再不留情,抓起惊堂木,用足了力气狠狠一拍!
“啪——!!!”
这一声,比前两次加起来都响,震得大殿梁上的灰尘簌簌直落,连打瞌睡的夜游神都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灯笼扔出去。
“大胆妖孽,巧言令色,惑乱阳间,罪无可赦!来呀!”城隍爷声如雷霆,“鬼头刀伺候!给本官劈了她!”
“得令!”牛头马面齐声暴喝,声震屋瓦。只见一名赤发鬼差大步出列,手中鬼头刀寒光一闪,带着刺耳的破空之声,毫不留情地朝着翠花女鬼当头劈下!
刀光如匹练,瞬间将女鬼身形一分为二!
没有惨叫,没有鲜血。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黑烟“噗”地一声爆开,弥漫了整个大殿,带着一股子陈年棺材板混合劣质香烛的怪味。
烟雾缭绕中,众人屏息凝神。却见那黑烟并未散去,反而诡异地蠕动着、收缩着。不过眨眼功夫,烟雾中心竟凝聚出一个小小的人形轮廓!比之前的翠花女鬼小了不止一号,身形模糊,五官难辨,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两点幽绿邪光,直勾勾地盯着堂上城隍。
一个尖细、扭曲,仿佛指甲刮过锅底的声音从那小人形口中发出,带着一股令人牙酸的寒意:
“嘻嘻…城隍老儿…你杀不死我…我是‘聻’…鬼死为聻…聻道…通幽…”
大殿内温度骤降。连牛头马面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中的水火棍捏得更紧了。夜游神手里的灯笼火苗疯狂跳动,几乎熄灭。
“聻?”城隍爷眉头猛地一挑,眼中寒光暴涨,非但无惧,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他猛地一拍公案,霍然起身,震得桌上笔架山哗啦作响,那气势仿佛要把屋顶掀翻:
“聻道通幽?放你娘的阴间罗圈屁!”
他戟指那烟雾小人,声如洪钟,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本官执掌一方阴阳秩序,岂容你这等邪祟钻了空子?鬼死为聻?聻死为何?莫非还要变作‘希’、‘夷’不成?没完没了了是吧?真当我这城隍庙是你们家开的无限转生池?阴司铁律,岂容尔等魍魉僭越!聻道?在本官这里,此路不通!”
城隍爷须发皆张,怒喝道:“鬼头刀何在?再斩!给本官斩得它形神俱灭,半点渣滓都不许留下!”
“遵命!”那赤发鬼差也被城隍爷的怒火激得凶性大发,暴吼一声,手中鬼头刀再次高高扬起。这一次,刀身上竟隐隐泛起一层暗红色的血光,刀未落,一股凌厉无匹、斩灭一切的煞气已锁定那烟雾小人!
刀光如血色雷霆,轰然劈落!
没有声音,没有烟雾。
那自称“聻”的邪物,连同那两点幽绿邪光,在刀光触及的瞬间,如同烈日下的薄霜,又似被投入滚油的水滴,连一丝青烟都未曾冒出,便彻底、干净、利落地——湮灭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大殿内死寂一片,唯有城隍爷余怒未消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他缓缓坐回椅中,整了整有些歪斜的冠冕,对殿外虚空处沉声道:“去,告诉那陈秀才,祸患已除,让他好生将养,多晒晒太阳,少看点闲书!再被什么精怪缠上,本官可不管了!”
……
数日后,勉强能下床走动的陈秀才,一步三晃地挪到城隍庙前。他备了些粗糙的黄纸元宝,哆哆嗦嗦地点燃。火光跳跃,映着他那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
“城隍爷大恩大德…学生…学生无以为报…”他低声念叨着,看着纸钱化作飞灰打着旋儿升腾,忽地想起那晚殿中隐约传来的“聻道不通”的怒吼,以及那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两刀。
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感慨,低声嘟囔道:
“啧…这阴曹地府的规矩…砍起鬼来…倒比阳间衙门断那些糊涂官司…还要干脆爽利几分…至少…不讲情面,也不打什么‘聻’的官司…”
一阵阴风卷过,吹得纸灰乱飞,仿佛是对他这番感慨的无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