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辰光,松江地界常有些稀奇古怪的事,人们见怪不怪。唯有那老渔夫王老汉,每日摇着小船,在碧波上摇荡,他倒是觉得,寻常的日子能安稳就是天大的福气。
那日夕阳正好,江面铺开一片暖红。一位青袍旧道的老者,不晓得怎的便已坐在老汉那摇晃的小船里了。老汉倒抽一口冷气,惊疑未定,只听老者朗朗一笑,说“叨扰了”,声音如泉水在山间叮咚流淌。老汉素来心厚,定下神倒也觉得新鲜,两人就着几尾老汉打来的鲜鱼熬成的汤,嚼着硬实的粗粮饼子,天南海北聊起来。饭毕,月亮也偷偷上了柳梢头。
老道士从怀里郑重取出一个东西——一只葫芦,色泽暗黄,像浸了多年的桐油,朴实如泥土本身。他将这宝贝置于船头:“此物能生万物,只消念想,便会满足。” 老汉凑近瞧瞧,又轻触外皮,如抚过饱经风霜的手背,并未察觉出半点神异来。刚抬头想问,只见老道已立在几步之外的水面之上!灰布袍摆随风轻轻摇曳,月光将他孤独却稳立的身形勾勒得宛若石刻神像。老汉惊得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老道回眸深深一笑,如石上水痕流过:“慎用勿贪,葫芦我明日来取,切记!”言毕转身轻迈一步,却已飘然到岸上远处,再一晃,便消失在江雾升腾的尽头。空留老汉僵在船尾,和那只平凡无奇的葫芦,迎着月光无言相对。
他心思活络起来了。夜里辗转,心头如猫抓一般痒痒。他试着闭眼许愿:“来一条金色大鲤鱼吧!” 睁眼一看,葫芦口忽地张开,一尾金光闪闪的大鲤鱼“噗通”落入小桶。他吓一大跳,随即狂喜过膝,葫芦果然灵验!有了这东西,岂不是日日满篓,生活再无忧虑?想罢,他又小声祈求:“来个……嗯,能装满俺这小舱的花鲢吧。”果不其然,舱中鳞光闪动,条条肥大的花鲢跳跃着堆积起来。老汉眉梢开成了一朵野菊花,却又迅速把花瓣收了回去——他赶紧将葫芦藏进稻草里,盖得严严实实。那一夜,他梦见的不再是江水,而是自家新翻的瓦房和堆满米粮的仓廪。
隔天清晨,曙光才刚刚揉醒水鸟,一辆气派的官轿踏破了王老汉的清梦。县令大人亲自赶来了!消息竟快过晨风?王县令盯着老汉那满是折痕的脸,目光锐利如刀锋:“听闻,你得了一件造化奇物?”声音不大,却震得老汉耳膜嗡嗡响。县丞在一旁躬着腰,眼珠滴溜乱转,细声细气道:“莫慌,老爷为你保宝而来——怕宵小图谋哇!”
老汉心口如巨石砸落,只好颤巍巍交出宝贝。县官眼神灼烫,攥着葫芦似攥紧无上的权柄,声音都变了调:“生金!速生元宝给本县瞧瞧!”话音未落,金光骤然喷涌而出,葫芦口竟真吐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
刹那间衙役、师爷无不惊骇,呼吸沉重得似欲裂胸膛。王县令欣喜若狂,眼珠几乎暴突,贪婪之心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他猛挥袍袖,冲手下咆哮:“快!搭高台!越高越好!本县今日要让满城百姓瞻仰这泼天的富贵!”他一手紧抓葫芦,仿佛那是通向凌霄宝殿的唯一阶梯,踩着脚下临时搭起、尚且摇摇晃晃的梯子,向那象征人间顶点的“高台”攀去。每爬高一步,葫芦便喷薄出更加璀璨的珠玉金宝,叮咚乱响地滚落台下,引得四野尽染金光——人们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咕咚咕咚”尽是咽口水的声响。
登上“高台”,县官已然踩上权势的虚空云端。百姓们的视线仿佛炽热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背脊。他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将胸膛震碎。他深吸一口气,那野心膨胀得已遮蔽了天地:“我……我要……”他高举葫芦的手臂在微微颤抖,终于吼出心中那深不见底的欲望深渊——“我要做当朝真龙天子!”
最后一个字尚未被风卷走——葫芦口骤然一亮,是极不祥的凶光暴溢!县官脸上的狂喜瞬间转为无法言说的巨大惊骇!轰然巨响似天雷炸破!金光霎时变为吞噬一切的赤焰,刹那间便融掉其半条衣袖!葫芦外壳似脆蛋一般崩碎开来,无数铜钱如暗器疾射,弹片般嵌入周围仆役衙役的身上皮肉,引发一片惨叫!漫天金粉化作恶臭刺鼻的浓烟滚滚弥漫开。
待到浓烟缓缓被风吹薄,百姓惊恐又带着莫名快意望去:那象征荣光的“高台”上,县令衣衫化作丝丝褴褛碎布,像被群鸦啄过,他整张脸连同官帽尽染灶底焦墨,呆立原地如一根烧黑的木炭,只余喉咙里嗬嗬作响,已不成人形。
烟尘散去,地上却惊现一行似烟如焰、字迹飘忽的字,如寒刃刻入每个人的记忆:“天地造化忌无度,贪念深时祸已伏。”
人们面面相觑,似懂非懂。那破碎的葫芦,最后仅存的一点底座,兀自冒了几缕细细的青烟后,悄然化灰。风从四面涌来,灰烬无声旋舞,终是了无痕迹。江面空余茫茫,仿佛从未有过葫芦宝光,亦从未有过半梦半醒之人追逐幻影。
唯有老渔夫王老汉,默默在自家吱呀作响的门槛上刻下重重一刀痕。每添新痕,他便告诫自己:这世上造化,不过是虚空幻象织就的丝网罢了,能罩人,亦能缚人,一丝一缕皆由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