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生屡试不第,自嘲“考神不佑”。
某夜,李香君鬼魂入梦,笑他“文章尚可,字太潦草”。
科考当日,杨生正奋笔疾书,忽觉身后微凉。
李香君俏立其后,纤指点卷:“此处当改!”
杨生依言落笔,竟中举人。
众人皆贺,唯杨生苦笑:“原是字丑惊动鬼神,才得贵人相助。”
金陵城西,有个书生杨秀,寒窗苦读十余载,青衫洗得泛白,肚子里的墨水却总也倒不进考官眼里。乡试放榜,他照例名落孙山,踽踽独行于秦淮河畔。河上画舫笙歌,灯火摇曳,映着他一张苦瓜脸。他仰天长叹:“莫非我杨秀,天生八字与功名犯冲?考神不佑,如之奈何?”说罢,自嘲地摇摇头,踢飞脚边一颗小石子,那石子“噗通”一声落入黑沉沉的河水里,连个涟漪都吝啬泛起。
是夜,杨秀蜷在冷硬的板床上,辗转反侧。白日里强撑的自嘲早已消散,只剩下一股子酸涩直冲鼻尖。朦胧间,似有暗香浮动,清冷如月下幽兰。他勉强睁眼,却见床前立着一位女子,云鬓高挽,素衣胜雪,眉目如画,顾盼间流光溢彩,只是那身影,带着几分虚幻的缥缈。
“李…李香君?”杨秀惊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舌头打结。这位秦淮名妓的传奇,他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李香君掩口轻笑,声如碎玉:“杨相公,好大的怨气,直冲九霄,连我这孤魂野鬼都给惊动了。”她飘近几步,带着一股凉意,却无半分阴森,“你那文章,妾身倒也读过几篇。”
杨秀脸一红,结巴道:“粗、粗鄙之作,污了仙子的眼。”
“文思尚可,”李香君伸出纤纤玉指,虚点了一下他的额头,那指尖凉意沁人,“只是这笔字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带着促狭,“龙飞凤舞,张牙舞爪,活脱脱一群醉虾在纸上打架。考官老爷们老眼昏花,怕是认不全,只当是鬼画符,如何肯取你?”
杨秀臊得恨不能钻进地缝。李香君见他窘迫,又是一笑:“莫恼莫恼,字丑非一日之寒。只是这科考在即,妾身倒有一法,或可助你。”她凑近了些,低语几句,身形便如烟似雾,渐渐淡去。杨秀猛地惊醒,窗外月色如水,枕畔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方才那番言语,字字清晰,印在心头。
转眼到了秋闱之日。贡院森严,号舍逼仄。杨秀深吸一口气,摊开考卷,磨墨提笔,凝神作答。文章写到酣畅处,只觉文思泉涌,笔走龙蛇,正写到关键处,忽觉后颈一凉,一股熟悉的、清冷的幽香悄然弥漫开来。他浑身一僵,毛笔差点脱手。
“此处,”一个极轻、极悦耳的声音,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戏谑,几乎贴着他耳廓响起,“‘治国如烹小鲜’,立意虽佳,然火候未到,略显生硬。何不改为‘治国如理丝’,取其抽丝剥茧、条分缕析之意?”
杨秀头皮发麻,哪敢回头?眼角余光只瞥见身后地上,似有一角素白罗裙的影子,轻若无物。他依言落笔,果然觉得文气瞬间贯通,顺畅无比。刚写定,那声音又起:“‘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此句气魄有余,却失之温润。添一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刚柔并济,方显圣朝气象。”杨秀如奉纶音,赶紧添上。那声音时断时续,或点题眼,或改字句,每每切中要害,妙语连珠。杨秀只管埋头疾书,心中又是惊骇又是狂喜,只觉笔下如有神助,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写到得意处,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人”似乎微微颔首,带着一丝嘉许的笑意。
三场考罢,杨秀走出贡院,恍如隔世。放榜那日,锣鼓喧天,报喜的差役一路高喊着“杨秀杨老爷高中举人第七名”,直冲到他那间破败的租赁小屋前。一时间,贺客盈门,几乎踏破门槛。昔日冷眼相待的邻居,此刻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素无往来的远亲,也提着贺礼登门,口称“贤侄”。杨秀被众人簇拥着,推上主位,接受着潮水般的恭维。
“杨兄真乃文曲星下凡!”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啊!”
“日后飞黄腾达,莫忘了提携我等!”
杨秀端坐席间,脸上挂着应酬的笑,心中却五味杂陈。酒过三巡,一位喝得面红耳赤的老秀才凑过来,喷着酒气问:“杨老弟,快说说,此番有何诀窍?可是得了什么秘传的范文?”
满座喧哗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杨秀身上。他环视一周,看着那一张张热切的脸,想起贡院号舍里那清冷的幽香和精准的点拨,再想想自己那手被李香君戏称为“醉虾打架”的字,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极其复杂、带着三分自嘲七分荒诞的苦笑。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哪有什么诀窍?不过是在下这笔字,写得实在不堪入目,丑得天怒人怨,竟惊动了九泉之下的贵人,看不过眼,亲自出手指点罢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面面相觑,只当他是中了举人欢喜得疯了,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有人打圆场:“杨老爷说笑了!定是您厚积薄发,天道酬勤!”
杨秀但笑不语,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秦淮河的方向,仿佛又飘来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他心中默念:字丑惊鬼神,方得贵人扶。这功名路,走得可真是…别开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