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徐秀才家酿醇美,却夜夜遭窃。
某夜蹲守,竟逮住一只青面獠牙的夜叉。
夜叉求饶:“吾乃酒虫,嗜酒如命,饶我一命,必当厚报!”
秀才心软放之。
次日,夜叉叼来一古瓶:“此乃聚宝瓶,摇之则财源滚滚。”
徐家暴富,三代后出败家子,千金散尽。
终落得酒窖空空,唯余夜叉当年偷酒时留下的爪痕。
绍兴府徐秀才家,有祖传秘法酿酒,名曰“琥珀光”。此酒色如熔金,香透三里,入喉一线温润,直暖至丹田,余韵绕舌三日不绝。徐家酒窖,便成了方圆百里酒徒心尖尖上的一只馋虫,夜夜爬搔。
徐秀才近来却愁眉紧锁。怪哉!窖中“琥珀光”日日见少,封泥完好,酒瓮却轻。他疑心是家贼,将老仆、小厮轮番敲打审问,人人指天发誓,赌咒声几乎掀翻屋顶。徐秀才无法,只得亲自披了件旧棉袍,揣了个冷硬烧饼,夜半潜入酒窖,藏身于几个空酒瓮之后,决心揪出这偷酒贼。
三更梆响,寒气顺着石缝钻进骨头缝里。徐秀才冻得牙齿打架,正疑心自己犯傻,忽闻窖顶“咔嚓”一声轻响,几片碎瓦落下。他心头一紧,屏住呼吸。只见一团黑影,裹着浓重腥风,“咚”地砸在窖中泥地上。那物身高七尺有余,青靛脸皮,獠牙外翻,赤发如乱草,一双铜铃眼在黑暗中灼灼放光,赫然是个夜叉!秀才吓得魂飞天外,手脚冰凉,只道今夜性命休矣。
那夜叉却浑然不觉,鼻翼翕动,循着酒香,直扑一瓮新启封的“琥珀光”。它伸出蒲扇大的毛手,小心翼翼捧起酒瓮,竟如捧稀世珍宝。凑到嘴边,喉头滚动,“咕咚咕咚”,如长鲸吸水,眨眼间半瓮美酒便见了底。夜叉咂咂嘴,意犹未尽,又去搬另一瓮。
徐秀才看得分明,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压过了恐惧。这厮!偷我美酒,还如此豪饮!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抄起脚边一根顶门杠,大吼一声:“好个贼骨头!”纵身扑出,使尽吃奶力气,将那杠子狠狠砸在夜叉背上。
夜叉正喝得畅快,冷不防挨这一下,“嗷呜”一声怪叫,酒瓮脱手,“哐当”摔得粉碎,琼浆玉液流了一地。它猛地回头,凶睛暴突,待看清是个瘦弱书生,狰狞脸上竟掠过一丝窘迫,随即又龇牙咧嘴作势欲扑。
徐秀才一击得手,勇气陡增,将顶门杠舞得呼呼生风,口中怒骂:“泼怪!偷酒贼!我徐家三代心血,倒叫你糟蹋个干净!今日拼了性命,也要与你见个高低!”
那夜叉见他拼命架势,反倒缩了缩脖子,一双巨爪胡乱摇摆,口中嗬嗬作响,竟发出人言,声音粗嘎如破锣:“莫打!莫打!秀才公息怒!息怒啊!”它笨拙地作了个揖,“小怪……小怪实非有意做贼!乃是……乃是肚里生了条酒虫,无酒不欢,闻得你家酒香,实在……实在熬它不住!”说着,竟伸出猩红长舌,舔了舔溅在唇边的酒渍,一脸馋相,又混杂着可怜巴巴的神色。
徐秀才举着杠子,一时愣住。这凶神恶煞的夜叉,竟会讨饶?还说什么……酒虫?
夜叉见他迟疑,忙不迭又道:“秀才公行行好!饶小怪一命!小怪……小怪虽是异类,却也知恩图报!今日若放我归去,明日定携重宝相谢!管保你徐家富贵无极!”它拍着胸脯,震得尘土簌簌落下。
徐秀才本就心软,见这夜叉虽面目可怖,言辞却恳切,又说得可怜,心中怒气便消了大半。他放下顶门杠,叹口气:“罢了罢了!念你也是为酒所困,情有可原。你……你走吧!只是日后莫要再来偷窃了!”
夜叉闻言,喜得抓耳挠腮,连连作揖:“多谢秀才公!多谢秀才公!小怪说话算话!明日此时,定来献宝!”说罢,又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地上的残酒,才“嗖”地一声,化作一股黑风,从窖顶破洞钻了出去,消失无踪。
徐秀才看着满地狼藉,苦笑摇头,只当是做了场荒诞大梦。
岂料次日深夜,窖顶破洞处果然探进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夜叉去而复返,口中叼着一个沾满泥污、毫不起眼的陶瓶。它小心翼翼将瓶子放在徐秀才面前,瓮声瓮气道:“秀才公,大恩不言谢!此乃‘摇钱瓶’,是小怪当年……呃,机缘巧合所得。你只需将此瓶置于静室,每日清晨,心无杂念,轻轻摇动三下,瓶口自会吐出当日所需金银。切记!不可贪多,不可摇第四次!否则……嘿嘿,有祸事!”
徐秀才将信将疑,依言而行。次日清晨,他沐浴焚香,将陶瓶供在案上,屏息凝神,轻轻摇了三下。只听瓶内“叮咚”脆响,如同珠落玉盘,瓶口微光一闪,“哗啦啦”倒出一小堆雪白的银锭,不多不少,恰好十两!徐家上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自此,徐家摇身一变,成了绍兴首富。高楼广厦平地起,良田千顷连阡陌。徐秀才成了徐老太爷,锦衣玉食,儿孙满堂。那“摇钱瓶”成了徐家命根子,供奉在祠堂深处,每日由老太爷亲自摇取当日用度,从不多摇一下。徐家富贵,绵延三代。
到了徐老太爷的重孙徐小官人掌家时,光景却大不相同了。这位小官人生得唇红齿白,却是个绣花枕头,只知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家中金山银海,也经不住他流水般挥霍。今日包下西湖画舫宴请狐朋狗友,明日为博名妓一笑掷千金买笑。他嫌祖父、父亲太过谨慎,守着宝瓶却只取蝇头小利,实在小家子气。
“守着金饭碗要饭!”徐小官人嗤笑,“祖宗胆小如鼠!摇三下?哼!我偏要看看,摇它三十下、三百下,能出多少宝贝!”
这日,他醉醺醺闯入祠堂,屏退下人,一把抓起那积满灰尘的陶瓶,眼中尽是贪婪。“摇钱瓶?今日便让你给我摇座金山出来!”他哈哈大笑,用尽全力,发疯似的摇晃起来。
“叮叮当当……哗啦啦……”瓶口起初还如往常般吐出金银,但越吐越快,越吐越多,金银如洪水决堤,瞬间淹没了徐小官人的脚踝、膝盖……他起初狂喜,继而惊恐,想停手,那瓶子却像粘在手上一般,疯狂地震动、嗡鸣!瓶身温度急剧升高,烫得他皮肉滋滋作响!
“够了!够了!停下!快停下!”徐小官人魂飞魄散,尖声惨叫。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那古旧的陶瓶竟在他手中炸裂开来!无数碎片激射,伴随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喷薄而出!那酒气如有实质,瞬间席卷了整个徐家大宅!
金银珠宝,在酒气中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湮灭。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在酒雾中扭曲、坍塌,化为朽木烂瓦。华美的绫罗绸缎,触之即碎,如同焚烧后的纸灰。田产地契,顷刻间字迹模糊,化作飞灰!偌大的徐府,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抹过,顷刻间只剩下断壁残垣。
徐小官人呆立在一片废墟瓦砾之中,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中只剩下一块滚烫的陶瓶碎片。方才的富贵荣华,恍如隔世云烟。他茫然四顾,只见老管家颤巍巍地站在唯一尚算完好的酒窖门口,望着里面,老泪纵横。
徐小官人跌跌撞撞走过去。酒窖里空空如也,积了厚厚的灰尘。只有角落那个当年被夜叉摔碎的酒瓮残片旁,泥地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无比、早已干涸的爪印——大如蒲扇,三趾分明,深深嵌入泥中,狰狞依旧。
老管家指着那爪印,声音嘶哑:“小官人……您看……这便是当年……那醉夜叉老爷……留下的……”
徐小官人望着那爪印,又低头看看手中滚烫的瓶底碎片,一股浓烈至极的酒气直冲脑门。他眼前一黑,“哇”地一声,吐出的却不是秽物,而是无数细小的、扭曲翻滚的、金光闪闪的……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