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鸟新传

那年京城新贵嫁娶，场面排场铺陈开来，如同泼尽了整箱金粉。新郎张秀才耳闻富家千金貌比天人，心中那点书卷气竟早早溜走，只顾欢喜雀跃——殊不知这一日，却是撞翻冥府暗影，惊悚诡谲的帷幕缓缓拉开。

喜轿摇摇晃晃，抬过城北乱葬岗。倏忽间狂风卷起枯枝败叶，如同无数无形之手肆意撩动，天色骤然昏暗如墨云翻倒砚台，直压人心。只听凄厉一声嘶鸣划过喧嚣，一只硕大无朋的黑影如地狱涌出的污浊墨点，闪电般俯冲轿顶，盖头布幔被猛地掀翻至空中。众人惊慌失色，眼瞧着那怪鸟挟裹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直扑热闹的婚礼现场。

鼓乐声还未来得及在惊愕中喘气，那所谓的新娘竟已仪态万方地站在厅上。虽顶着红盖头看不见面容，动作轻盈似弱柳扶风，可无人察觉，每一步脚下裙边掠过地面，竟隐隐印下如巨爪踏过的细长划痕。喧嚣人群中，新郎心痒难耐，趁旁人目光流连，偷偷掀起红盖头一角，却见“佳丽”面颊光洁可人，只是那微露的裙裾缝隙间，赫然伸出的脚指甲，竟泛着青灰色锐光，尖锐似铁钩，尺寸大得夸张，竟堪堪比过宴席上盛海碗的盘碟！

宴席排开，美食罗列如织锦堆叠。大家兴致高涨，新人自然在席间应酬。眼看新人举杯敬客，一只肥厚晶亮的大鸡腿正端端正正搁在盘中，本是惹人垂涎。可未等人下箸，但见“新娘”宽袖遮面，待衣袖滑落瞬间，盘中空空如也，唯余一道油光水滑的印痕。宾客揉揉眼睛，错愕无言：莫非是这新娘……吃得过于利落？

可当第三回再偷眼望去，众人更加惊疑——那位“新娘”并非下箸夹取，竟微微垂首，以唇形稍一抿动，如同凭空吸物一般，盘中美食转瞬即逝！同桌的媒人张大了嘴，脸色瞬间变得如同剥壳鸡蛋一样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夜渐深沉，喧嚣退潮。新郎按捺着醉意与躁动，急切中握住新娘衣袖往房中拖曳。推门声刚响，却听房檐上方一声长啼，刺破岑寂——真正的轿中新娘狼狈地倚在墙边，罗裙撕破几处，脸带灰土泪痕。

“登徒子！”真新娘一眼瞥见那假货与自己几可乱真，顿如火上浇油，劈手指向那假新娘，“哪里来的腌臜野鸟！竟也来装小姐？” 话音未落，假新娘脸上顷刻间褪去红粉伪装，只剩一层浓腻灰败之色，仿佛涂满了深秋枯死的浮萍。

假新娘森然开口：“我恨天下成双成对！”其声忽而尖锐，如同粗糙指甲刮过锈蚀铁片，“尤其尔等俗物，还挑拣我的样貌？就你们这点情谊，也配在我面前做夫妻样？”——此鸟昔日所钟情鸟侣被其他雀类诱惑而去，自此怨恨所有成双成对者。新人对望间那点自以为是的幸福光芒，犹如尖刺般狠狠扎入它幽暗阴郁的眼底。

屋内霎时卷起一股腥臊旋涡，只见眼前假新娘衣衫如黑烟弥漫升腾，顷刻间幻化成巨大鬼鸟。利爪如生锈铡刀破空抓来，新郎仿佛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破旧木偶，腾云驾雾般被抛向房梁！而真新娘的衣袖也在猛烈扑打中撕裂，“哧啦”一声清脆响过，如同折断了的琴弦。

府中顿时骚动如滚开油锅，家丁护卫们举着棍棒挤成一团，火把的光影在纷乱人影之间摇曳晃动。怎奈巨翼稍展，狂风骤起似无形的皮鞭，抽打得众人东倒西歪、惊叫不迭，杯碟碗盏碎裂满地。那巨鸟利爪只轻轻拨弄，桌上珍馐顿时被掀得漫天飞舞，鸡骨鱼刺如暗器般劈头盖脸砸下。

危急之际，廊下黑影一闪，那位不知何时出现的枯瘦老僧合掌诵了一声佛号：“孽障休狂，回头是岸！”声音沉朴，却如磐石定水。巨鸟忽而周身光芒明灭不定，幻影扭曲。老僧并不动手，只目注巨影，眼神澄澈如寒潭印月。那怪鸟挣扎数回，尖锐嘶鸣化作深沉的喟叹，似恨似悔如诉如泣，继而黑风卷作一团，疾冲夜空而去，顷刻间融入了无尽幽暗苍穹的深处。

厅堂重归死寂，烛影惶惶不安。管家扶着方才捡回半条命的新郎，颤巍巍道：“老朽几十年见惯了富家门庭的阴私权谋……可都比不上今日这妖怪手段凶煞又……”他沉重叹息一声，“……竟也是因为伤心往事作祟啊。”新郎此刻兀自僵直如傀儡，口中唯一反复念叨的只有那仓皇夺路而逃的瞬间：“天啊，那脚指甲……比海碗……还要宽大得多……”

府外夜色依然沉浓，一场荒诞离奇的“婚典”骤然落幕，唯有屋脊之上，几片不知何处飘零的墨色羽毛，仿佛鬼魅无声的遗留。新郎惊魂初定，目光竟痴痴移向那几片幽羽，仿佛仍在竭力分辨方才那一场噩梦的光影边缘。那真假纠缠的记忆如毒藤缠绕着他的心思，明日天亮，他将面对的不再是惊悸，而是比厉鬼更难捉摸的人心迷宫了。原来所谓姻缘的薄纸上，分明早已被无形之手浸透了诡谲的暗痕——只是人常视而不见罢了。

一场闹剧暂歇，可明日洞房之内，当红烛再燃，他会发现那灰羽幻化的身影，似乎仍在心底某处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