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上董贤“姿色如妹”,媚上惑主,声名不佳。待他化作尘,魂魄飘飘荡荡辗转进入冥府,阎罗王一瞅名籍薄,蹙眉半晌方才说:“你这……也罢,我安排你去做个土地神吧!”——原来冥间也讲究量才录用。于是堂堂前朝佞臣,便发派到一处僻静山村看护一方黄土去了。
甫一上任,村中便炸开了锅,流言如乱鸦般四处飞散:“啥?董贤?啧啧……”“那种靠……上位的人,能做我们父老土地的守护神?”村民议论纷纷之际,只差没要举着锄头、笤帚打出“拒绝新神”的横幅了。
可村口老槐树却不管这些,风过时仍沙沙摇晃旧事。董贤的神位最初冷清得如同弃园——无人上香,也无人祷祝。
谁知几个月后情形陡变:村东李寡妇家遗失的一窝芦花鸡,竟神奇般整整齐齐踱步归了院子;村西张家两小子为争水源几乎上演全武行,不知如何竟被春风般化解了……尤其村中那王老翁的病腿,日日疼痛难忍,忽一日竟舒坦了。老翁清晨起身,居然一溜小跑去村中央的土地庙磕了头,满目老泪纵横道:“神公真菩萨心肠啊!”
这下子,乡亲们面面相觑,顿悟道:“这董神莫非跟古书上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众人细思之下惊觉:自从董老爷上任,村中竟是风调雨顺,鸡犬相安,邻里间怨隙全消,连最霸道的野牛也变得温顺了许多。于是土地庙前忽然热闹起来,摆满鲜肥供品,袅袅香烟更衬得庙堂仿佛云端天宫。
某日,董贤昔日熟人严某到此做客,酒酣耳热后听到这些奇异议论,大为惊讶:“什么,那个‘美貌绝伦’的董君居然在此当差?”他内心好奇之火不可抑制,当下便决定前去探望旧识。
他一路走来乡间小径,草木清香中到了那庙前,只见庙宇虽小,但香火颇旺,功德箱塞得几乎要溢出来,分明一派神灵当红的景象。可奇怪的是,庙内安安静静,连看顾的童子也消失不见。
严先生朗声道:“故人求见董贤兄!”
片刻沉寂之后,却见童子匆匆奔出小偏门,脸上残留一丝神秘:“天神今日……避客,天神说不便相见!”
严先生顿时愕然:“莫非我认错了?董君莫非嫌弃我身份卑微?”他满心失落,无奈地踏出庙门一步。
然而,庙旁一棵巨大老树后突然传出细语:“并非嫌弃先生啊!只是从前在殿上时,人人指摘我为‘狐媚子’,您却是熟见过我的呀!……再论旧日,何等尴尬啊!”
那声音轻飘又熟悉。严先生一怔,循音抬头张望,树影婆娑晃动,却只瞥见神袍的衣角一瞬闪过,又瞬间消散在虚无中了。
严先生内心一片澄明,他仰首朝着那虚空之处郑重地再拜:“董君何必如此?如今您广施恩泽,积德如海,早比玉堂上那些华丽喧嚣更为厚重实在了!”
严先生正要再追索那个飘渺身影,忽听耳畔有威严之声凭空炸响:“严生且住!往事既如云烟散去,功过休提。前事已定,后人何必纠缠?”
——像是位神将喝止了他。
严先生这才回神,只见天色已转暗,晚霞如同温柔的手涂抹着大地,庙宇安安静静矗立,神光悄然隐入沉沉的暮色里去了。
庙宇中神香依然弥漫,如同无声却温暖的语言,悄悄流布在每个人的记忆中:过去那妖娆妩媚的形象,犹如旧时宫阙里悬挂过的一张画,已在岁月和善行的洗涤下渐渐失色剥落;而眼前那无声的担当与切实的恩情,却已在淳朴百姓心中悄然生根、抽穗,化成了比金身神像更为沉实的精神依靠。
严先生心中震动,踟蹰着出了庙门,归去路上还恍惚听见耳边隐约残留的哀叹——
“哎,再光鲜亮丽的履历啊,终是成了逃不开的负累。还不如做个无名朴实的土地神仙,踏踏实实干点活呢……”
他摇摇头,却又莫名羡慕起这匿声守护的坦然。
神香悄然,庙门内外,人间自有它朴素温暖的秤砣;当那金台玉陛的荣耀化为一缕薄尘,唯有土地上结结实实踩出来的善迹,才是撑起神光真正不灭的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