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碧苍穹之上,偶有一点、两点碎屑悄然飘落,初时轻盈似杨花、若尘霰,悄没声息融化在尘烟缭绕的空气里,大家全不在意。待有人眼尖瞧出异样,仰头凝视,却见那片深碧穹顶竟悄悄显出条苍白的纹路来。
转瞬间,裂纹如蛛网般漫延开了,片片晶亮硬物裹着呛人的尘烟纷纷飘坠。镇上众人惊惶又好奇,纷纷围看捡拾入手。有幼童不知深浅,拈起一片亮晶晶的碎片就往口中放,立刻被烫得哇哇乱叫:“哎呀!烫死我了!跟嘴里突然咬了口火热的炭粒似的!”一旁的菜贩老王捏起块碎片,倒有见识:“呵,这不是粗粝的糖霜嘛!”那碎片在他粗糙指腹间竟滋滋发响,留下一缕白烟,烧蚀出焦痕来。“哎呦!”他慌忙甩手丢开,脸上惊容还未退散。
消息如点燃的火线般传开,镇上顿时喧闹起来。集市上商贩纷纷停止叫卖,食肆内碗碟叮当声响停歇,学堂里教书先生也压低了讲书的声音,探听窗外动静。人人都伸长脖子往高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怕不是老天爷撒下糖霜吧?”
“啧啧,是哪个莽撞神仙撞破了天幕?”
还未等镇民从惊奇中喘匀了气,衙门里敲梆的衙役已手执公文文书,脚步重重踏遍青石板长街:
“知府大人严谕:凡有妄议天象者,视作妖言惑众!”差役们个个表情僵硬,肩头扛着一块块写着“禁止谈天”的醒目木牌,仿佛扛着看不见的大山般沉重,笨拙地巡行于各个角落。木牌上斗大的黑字狰狞无比,压得看的人脖颈不由自主垂了下来。偶有窃语溢出唇边,牌下闪出的差役立马绷紧面孔厉声喝止,声如断弦:
“噤声!公门在此巡查!”胆大的顽童对着牌子做个鬼脸,立即被惊恐的母亲捂嘴死死拖入幽暗小巷里。
差役们如游魂幽灵般逡巡镇上,镇上氛围竟越发凝重起来。可天穹裂纹蔓延并未休止,碎片落得比豆大的雨点还要密起来。一日,一个形容枯槁、病重如山的男子被家人掺扶立于阶前,痴望如雪纷飞洒落的天壳,忽然挣扎开搀扶喊道:“神人降仙丹赐福啦!”众人眼睁睁看他如获至宝般将稍大些的残片塞入口中,仿佛吞咽生的希望,哪知顷刻便剧烈咳嗽着倒下,喉咙间如同有烈火炙烤,口吐血沫,当场气绝。可纵然如此,差役仍固执如常,视而不见地敲打着木牌,反复高声呵斥那冰冷的禁令,竟连驱散也顾不上。尸骨横陈眼前,这禁令更显森严,似冰霜般冻结了生者的嘴唇。
可天下之事,岂是捂就能捂住的?裂纹日复一日更清晰,青玉般柔和的底色渐渐如同被风干的黄纸褪尽了颜色。终有一天,有好事者惊恐万分地发现,苍天早被无形的手换去了!——竟罩上了一层僵涩干硬的黄色沙壳。于是人们噤若寒蝉,只敢以目光相互示意交流。沙壳日复一日膨胀沉重,黄云般沉沉地压下来,简直要压扁整个小镇。那衙役早已喊哑了嗓子,此时竟仍面无表情,如同上了法条的木头人偶般机械行走,依然徒劳地晃着那禁令木牌,沙哑的声音如敲打锈铁一般:
“禁止……妄谈……天象……”
当整个天空终于彻底凝成一块庞大、僵硬的赭石之时,那声音最终在空寂长街尽头消散尽了,只有无言的沙壳压在头顶,映照着人们脸上早已干涸多年的恐惧灰痕。
天空碎了,新的盖子沉沉落下;禁令声声,只为遮掩这“落碎”的一线异响。沙粒替代云霞,无声填塞了所有仰望的缝隙——而底下那些卑微蠕动的人影,似乎终究不曾有过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