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有穷酸张珍其人,自谓儒雅才俊,实则不过酸儒一枚,口袋常窘迫,家徒四壁只余清高。夜半读书正困倦难当,忽觉阴气拂面,烛火乱晃间,一位素服女子穿墙而入。张珍被惊得倒抽凉气,手脚霎时冰凉。待定睛细看,才认出是旧日相知马盼盼。马盼盼衣裙虽破旧不堪,脸色惨白得像个纸人,却仍是昔日姣好模样。她不待张珍开口,便泪如雨下:“郎君啊,奴家寄身乱葬岗,那些粗野无名死鬼日夜欺凌我弱质女流,如风扫柳絮,雨打枯叶般难捱。郎君昔日情深,今安肯漠视乎?”
张珍先是心中惊惧,听到“情深”二字,又自骨子深处勾起来旧情,酸儒之气被唤醒,慨然拍案而起,袖笼风响:“盼盼莫忧!吾岂是背弃之人?但不知如何可助卿?”
马盼盼泪水越发汹涌,湿透衣袖:“只要将我坟茔移往城西王家墓地。那里安静,绝无闲鬼滋扰。”她抬起迷蒙泪眼,幽幽又加了句:“郎君若为奴家迁移,只需备足五十大金元宝……还有,一百斤纸钱……”
张珍闻听此言,心头顿时像爬满了蚂蚁般痒得难受:昔日我囊中羞涩,只能委屈美人于陋室清谈;而今这美人要搬家,竟需动用金元宝?
马盼盼见他蹙眉犹豫,便凄怨冷笑:“怎的?奴家为君相思憔悴,如今身死化灰犹难忘,却值不得郎君区区些许金银纸钱乎?”她轻抹泪痕,凄然望着窗外树影,声音也愈加冷清如冰:“妾身已在坟头孤影徘徊等候已久,张郎若念半点旧情,速速去打点……”话未说完,其身影已渐淡薄消逝,只余一缕冷气久久绕梁,烛焰霎时暗了三分。
张珍怔然半晌,终是旧情压过心头的酸意与不安,长叹一声开始翻箱倒柜。他凑齐了五十个元宝——当然,内中不少实乃锡箔贴金伪劣制品。又搜刮了全家存下的真金白银,外加翻出老爹留下的旧家当,换了些金银,勉强凑够数量。纸钱倒是足额,厚厚一沓,连祖传的砚台也押给了当铺,换得铜钱买了纸马。望着那堆“钱财”,他不禁心中慨然感慨:美人未得手前便索钱无度,哪成想去了黄泉反变本加厉了!摇头之余,便寻了个据说通阴阳、走鬼道的牛半仙操办起来。
新选的墓地果然气派不凡,松柏参天如同披甲卫士,石板路洁净齐整。待牛半仙作法迁棺,几道符咒点燃,灰烬在夕色中袅袅舞动之时,马盼盼模糊身影又现于张珍身侧。她见张珍神色紧张,忽露出久违笑容:“感君一片痴心,钱也花了,力也费了,奴家日后自当报答。且容我为郎君清扫新家一番。”
可话音未落,一股极恶腐臭忽卷地而起。烟光乱散处,赫然跳出个周身黑气蒸腾、面目扭曲狰狞的男子。他恶声大吼:“何方宵小敢扰大爷清净?!” 这厉鬼双目凶光喷涌,环视全场后猛然指向马盼盼:“这地盘乃是我百年血战夺下之地,小贱人竟敢鹊巢鸠占?鬼差在否?速来主持公道!”他愤怒挥臂之际,手中竟还攥着份发霉泛黄的阴宅地契,纸张哗哗作响,似在无声控诉其“合法性”!
张珍惊惧交加,呆若木鸡。牛半仙更是口吐白沫,早已瘫软在地。马盼盼花容失色,强自镇静对厉鬼道:“此……此坟妾身乃依规购置,有契约为证!”她又向张珍颤抖呵斥:“汝办事竟如此粗疏,买的是何等鬼宅?还惹出这等官司来?”
张珍更是魂飞魄散,口里只喃喃道:“银子呀,花了那许多银子……”此时两个阴差拖着长铁链从地底缓缓冒出,牛头阴沉,马面冷漠。厉鬼叉腰而立,气焰嚣张如黑云压城:“速速传城隍老爷!” 牛头马面倒是动作麻利,霎时阴风怒卷,周遭野草簌簌颤抖,附近几只荒坟野猫受了惊扰,惊跳间竟像极了看客争相窜上枯树,瞪亮眼睛观望这闹心公堂。
刹那间红光铺地,威严无比。城隍爷身披赤袍,足踏朱靴,竟自带半神半官两重气派,端坐于倏忽浮现的猩红公案之后。城隍爷身后肃立着判官,一手执笔一手持生死册,只待听审。
马盼盼、厉鬼、张珍几个活宝齐齐跪倒在地,一时间冤声惨呼如鬼哭混于集市喧嚣。马盼盼诉得悲悲切切,提及荒冢受苦,再痛斥张郎敷衍,言说自己钱财已付却被厉鬼驱赶。厉鬼则更声嘶力竭,手握那张霉朽发硬地契,直告张珍强拆霸占,马盼盼强买强夺。唯有张珍双唇哆嗦,冷汗如麻,满脑子唯有碎银光影浮荡盘旋。
牛头马面在一旁也颇识趣,先是低声向厉鬼示意:“你这厮地契属实,却无疏通打理,哪能得善果?” 又转过身,对张珍低声:“你那元宝纸钱固然厚重,可中间打点之费,不曾计入其中?”
此时,一鬼差从侧旁悄悄飘出,凑近张珍耳边,压低声道:“告君得知:你那金银锭虽多,然而那厉鬼生前本属此地管勾之职,熟门熟路,早早便奉送了三个真宝大金元宝予判官大人……您若想扳回此局,私底下再凑些罢,否则……”
城隍爷眼见堂下愈发喧闹如菜市,终于重拍惊堂木,喝道:“肃静!” 那厉鬼却立即高呼:“大人明鉴!张某人之金银皆是假的!”马盼盼也争着伸冤:“奴家亲见他拿出元宝,并非虚言!” 张珍听得真假之争,羞愤交加,偏巧厉鬼又在一旁冷笑补充:“何况那元宝形状扁平,边缘歪扭,分量忒轻,如何有半分真金的成色?”
堂上霎时乱作一团,城隍爷眉头几乎绞成结,额角青筋微突。他左右扫视,又轻咳一声,最终目光落向马盼盼:“阴律森严,虽厉鬼恶行昭彰,然汝亦有处事不周之过,方致今日扰攘。今判——马氏骨殖迁回原处!”
马盼盼如遭重击,瘫软在地悲泣:“既无安身之处,又要受那些恶鬼欺侮了……”
“莫慌,” 城隍爷略缓语气,又瞥向厉鬼,“至于此獠,侵扰邻里、咆哮公堂,罪无可恕!”他一指厉鬼:“押往恶狗村,日日与凶兽相搏,百年后方可另觅坟茔安置!”最后望向失魂落魄的张珍:“你身为生人,行事莽撞糊涂,但念初心尚善……也自归阳间去罢。”
厉鬼嘶吼挣扎,被牛头马面架起锁链拖下,黑气消散之前,他那因狂怒而扭曲的嘴仍死死印在众人眼中。堂下终剩死寂一片,马盼盼幽魂亦已杳然,唯有张珍痴立当场。
张珍拖着疲惫步子离去。深更人静时分,他独自坐在书斋里凝视将熄残烛,心头滋味百般纠缠:他亲眼见那厉鬼遭报应拖走,又听闻马盼盼被迫返回老坟。更叫他瞠目的是,阴司虽也沾染贪赂之风,可最终那厉鬼仍被正法。张珍将冰冷的茶杯端到唇边,唇齿相碰之际,不禁低语:“阳世多冤情积案,哪料阴府虽污秽,最终却反倒比我们人间多了点分明的判决?可恨又可叹……”
夜黑似墨,凉透透的窗纸缝间,不知何时已悄悄凝了一层剔透细霜。
张珍呆望半天,又摇头笑道:“可惜我那些家财,真金掺假银都付了流水,盼盼却连搬家的差事终究也没办成!”
原来幽冥与人寰竟如此孪生。无论尘烟起落,幽冥流转,竟同是一副欲念为砖、规则作瓦筑成的无间图景,因果牵连,循环往复,竟容不下一丝半点的混沌与侥幸。所谓报应,不过是人间潜规则在幽冥深处映出的狰狞镜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