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乾隆年间,滇西小城某日,名医世家老宅院内哭声方息。病榻之上,罗母面色青黄,呼吸低微。白发斑驳的老者收起诊脉的手,向身旁焦灼的秀才罗阳默默摇头。空气凝滞如铅。
奄奄一息的罗母颤巍巍伸指在虚空划了几下,艰难吐出含糊声音:“阳儿啊……须换上……女儿衣裳十载……”她干枯的嘴唇哆嗦着,眼神直直望向儿子,那其中分明有泪光浸透的祈求——这似呓语似预言的话,如同一道秘符,突兀坠地,在静默中砰然作响。
罗阳闻言如遭雷击,怔了半晌。随后俯下身去,一字一顿,郑重答应:“母亲安心,孩儿……定依您吩咐。”
从此,清瘦的罗秀才便成了街头一道“奇景”。螺髻乌黑绾云,锦裙飘飘如蝶,脂粉却难掩面庞的青涩阳刚之气。清早出门,路人纷纷捂嘴嗤笑:“快看,这男子倒学起女子涂脂抹粉来了!”罗阳埋头匆匆而行,羞窘得只想缩进地里,心中却如被烙铁烫过——对至亲的这份许诺如巨石压在心上,纹丝不动。
连府中那古板的管家亦开始摇头叹息:“少爷,何苦如此自毁颜面哪?”
罗阳只能苦笑,那承诺的重负如同无形的镣铐,裹挟着他踽踽独行在众人的哂笑漩涡中。这离经叛道的坚守,比磐石更硬三分。
那十年漫长光阴中,最犀利的嘲讽却自家人刀锋般飞来。胞弟罗昆为即将到来的科考忧心忡忡,某日终怒气冲冲,揪住罗阳宽大的水袖质问:“兄长!您这一身,简直把罗家门楣当了唱戏台!我日后还能堂堂正正做人?求您脱下这身女装吧!”言毕双目赤红,几欲滴血。
罗阳缓缓抚开激愤弟弟的手,声音带着微颤却沉稳坚定:“昆弟,愚兄穿此衣衫,不过为践母亲临终一诺。只待约满,当尽除钗环,还你我兄弟清白本色!”弟弟愤然转身,狠狠摔门而去,留下罗阳一人孑立,满室空寂中唯剩铜镜映出他鬓角细碎的一丝白霜,如寒星初绽于墨夜深处。
十年终于走至尽头。罗秀才一改素日羞涩低调,广邀街坊四邻齐至罗府。
人们只见堂前水汽蒸腾,架起一只大浴桶。那浴桶如一口厚重古老的钟倒扣在地,蒸腾起云雾,模糊了两端风景。桶帘围布缓缓垂落,众人眼中只剩一道隐约身影正在“蜕壳”——女子衣裙一件件悄无声息滑落下来,堆叠如退潮后凌乱的彩贝,露出内里男子洁净的中衣。须臾,帘幕再次悠悠拉开,罗阳已卸去女儿妆束,玉冠束发,青衫磊落,昂首坦然立于众人之前——面目朗朗,如同璞玉重新剔透,竟是纯然一个英挺好男儿!
顿时,满堂寂静无声,随即爆发出雷动似的喝彩。先前嘲弄过他的人,亦忍不住由衷赞叹起来。众人方知,那道看似奇异的枷锁背后,是十年如日的孝与信,这金子般的心性才是世间顶天立地的脊梁。
府外喧嚣骤停。罗秀才沐浴更衣的堂前,唯余清雅茶烟袅袅。他回眸一望十年,铺开纸研开墨,提笔直书一首诗:“男女衣裳颠倒施,十年孤胆守前词。平生信义如山重,岂畏旁人笑我痴?”言毕停笔微笑。
原来真正的光色,向来无需锦衣涂抹,自在一念执着与诚笃之间,映照天地,万古难熄。这尘世笑骂声中,不声不响擎举着千钧诺言的人啊,恰如青峰雪岭默默含光,无言亦自照亮了天下浮名苍茫——有些人的锦衣在外,有些人的华服在心。
一首小诗倏然闪现心间:
“自古衣冠辨雌黄,滇南有士守沧桑。
女子莫笑男儿事,此身虽异志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