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边的上津桥附近,有个破败小院住着施家兄弟:施大锤,肩扛两片磨盘大的良心全无的横肉;施毛,倒生一双鼠眼,活脱像钻惯了墙缝梁洞的生物。两对招子滴溜溜转动,只等搜刮“油水”机会。
这天,施毛一路小跑钻进门框便嚷:“大哥,喜报!城西的穷亲戚痨病又重三层,眼见着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声音夹着兴奋的尖利,像指爪在粗瓷碗底刮擦一般令人发瘆。
施大锤正抓啃一根鸡腿,油腻嘴一咧,牙齿间翻搅着残余肉丝,笑道:“好机会!就今晚去‘看看’!”
月上柳梢,两人已赶到那户人家。推开吱呀作响、朽气蔓延的木门,屋内烛火摇摇欲灭,灯烟熏人。那病榻上的人影勉强撑起,却比那支灯烛还要黯淡惨然几分。施毛抢步上前,假模假样地探问病情,声音却响亮得掀屋盖:“姐夫呀,气色还好!我们来帮忙料理些大事……”
病人刚要答话,猛一阵呛咳袭来,背脊弓起如虾米,气若游丝。施大锤立刻假意扶掖,顺势往枕头下面摸寻——掏出来一张纸便纳入怀中,上面是病人颤巍巍写就的“自愿”赠产字据。
再一转脸,病榻角落里忽然传来几声稚弱的猫叫似的声音——原来是个瘦得只剩大头的女婴。施毛眼中瞬时迸出光芒:“哥!这小的养不活的,不如送去周大官人家换……呃,是请他们养活!”
病人双手如枯枝乱摇乱颤,欲呼无声;施大锤一步抢前,已拎小鸡似地将那轻飘飘的女孩抄在腋下:“走走走,别耽误你爹安歇!”——他们如同闯入的恶风,转瞬又卷出这凄凉院落,消失于夜色,卷走了一切希望。
夜越发深沉墨黑,桥边连狗也不吠了。这两兄弟兜着昏睡的女婴,想快些钻回下津桥自己的巢穴。偏是鬼蒙了眼,走到半道迷转晕头,一脚踢进荒郊外半塌的古庙——原来叫“瑞光寺”的,如今香火绝迹,连狐鼠都嫌弃它。
月光碎银子似的从瓦缝、断墙漏泄而下,照着斑驳狰狞的壁画罗汉——白天慈眉善目,夜晚却各自凝固成无声尖叫的模样。寒气如同看不见的幽灵在石柱和残垣间缠绕游走。施家兄弟相视一眼,喉结下意识地上下滚动一下。庙里空旷得能听见老鼠磨牙啃噬干草根的细微“咯吱”声,反衬出这深渊般的死寂。
施大锤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打破沉默:“横竖凑合半宿……”声音却在空旷中空洞地滚着,反倒使周围更静了一层,静得骇人。
正惶惑之际,庙堂深处忽然传出一声刺耳的轻笑,仿佛冰锥摩擦青铜器:“嘻嘻——”
施大锤惊得一跳,后脊骨冰凉一路冻到尾椎;施毛裤腿之间温热一片,却再也不能动换。只见残壁阴影里慢悠悠踱出一人,白衣拂地,脸却隐没在模糊暗淡的光线里,惟眼睛位置似乎有两簇幽幽蓝火在跃动:
“两位……在找地方歇脚?”
那“人”声音干涩而缥缈,每个字却如同石子掷入潭心,砸得两人冷汗浃背。然而对方接下来一句却如同变脸般含了蜜糖:“无妨,我乃此地前主人——此间尚有干净空房专待贵客!”一只看不见的手掌猛地向他们热情伸来,五指枯槁修长,白骨在月影下泛着诡异的青光。
施毛腿软得站立不住,几乎瘫倒在冰冷泥地上;施大锤倒是强撑住喉管里咯咯响的动静,声音抖得跑了调:“好……好……您……是……哪位仙家?”
“我?”黑影突然向前挪移了一寸,月光正好照亮它翘起的半边嘴角,那笑容如同画在骷髅上的纹路:“本地山神!——最喜欢看热闹了!”
未及惊恐细究,那幽灵猛然高呼一声:“吉时到,戏开锣——!”语音未落,他旋身飘走,同时庙堂各处瞬间凭空燃烧起幽蓝鬼火,摇摇曳曳,如同无数只窥视的眼睛睁开。光影闪烁中,两兄弟眼前猛然天旋地转,周遭景物瞬间扭曲变形,仿佛整个破庙猛地膨胀了十倍!
施家兄弟被一股无形怪力推进了不同“房间”——实则原本应只是一殿之隔,此刻却如隔绝在两个世界。他们彼此听见对方惊惶呼声被黑暗瞬间吞噬,如同石子投入无边墨海。
施毛眼前现出另一番诡异画面:一个高大人影,披着破烂官服,脑门正中一个黑洞,竟赫然插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判官笔!此人瓮声瓮气地开口:“施大锤欠我三千阴债!快,杀你哥抵债——”接着,竟摸出一柄沉甸甸的长刀直塞入施毛手中。长刀冰冷刺骨,一股戾气从刀锋钻入臂膊,直冲心窍!施毛霎时红了眼,意识全被狂暴淹没,提刀破门而出!
与此同时,施大锤房间内,幽暗中显出一道矮小黑影,怀中还紧搂着什么枯缩的小物件,细看依稀是婴孩轮廓。
“还我……”那低语如同无数虫蚁在施大锤耳道里爬噬,“施毛夺我命,剜我心……报应啊……”
施大锤只觉一股刺骨寒意从脚底直冲囟门。他本能去摸随身的短斧——冰冷触感反而令他稍稍镇定下来。门外此时却传来疯狂踢踏碎石杂物的脚步,是施毛!正带着一身腾腾杀气在找自己!施大锤汗毛倒竖,一不做二不休,抢斧提前猛劈开门板!
门扉被猛地撞开,兄弟俩恰在门里门外迎头撞见!幽蓝鬼火瞬间照亮一切,只见施毛眼珠滴血般赤红,高举长刀嘶吼如疯兽;施大锤亦是五官扭曲,手中短斧挟恶风劈下!两道刀芒在冷空气中凄然对撞!
噗哧——刀锋切入血肉的声音沉闷又清晰可怖;斧刃剁进骨头的碎响如同惊雷炸在耳畔。
电光石火间,施大锤的斧头狠狠劈进施毛的脖颈;施毛的刀也同时毫不留情地直捅入施大锤的腹中!两道血泉狂喷如柱,溅红了斑驳墙壁。
濒死剧痛令施大锤眼中疯狂血色稍褪,他抬头恍惚四顾,却再也寻不见山神鬼判官的影踪。此刻唯有施毛尚存一丝残息,手无力指向某处角落阴影,喉咙里挤出破风箱似的嘶鸣:“……小……小东西……”——那角落里,赫然是白日被他抢来的奄奄一息的女婴,如今蜷缩在冰冷尘埃里,微弱如将熄的烛火。
施大锤混沌的脑子被这景象猛地一刺!忽然想起了那瘦弱的病人,那张颤抖的字据……他喉间嗬嗬作响,想说什么,声音却像被什么突然堵住——是血沫涌了上来。那婴儿枯槁的眼窝中仿佛射出灼人的光,又或者,只是他自己坠入深渊时看到的最后幻影?剧痛带着彻骨冰冷攫住了他,意识彻底沉入混沌之前,最后映入视网膜的,是整个庙顶悬垂的那些面目狰狞、嘴角歪斜的罗汉塑像——他们,似乎……在笑?
不知何处又飘出那个白衣人悠长的叹息,轻得像蛛丝拂过:“本神借力……功德圆满!”
那晚之后,废弃瑞光寺的两具尸体被过路人发现。官府查验许久,最终认定是“黑夜无状,自相斗杀毙命”。
说来也奇,先前遭抢夺遗书的那个垂死病人后来痊愈了;至于小女婴,则辗转送到一户无子女的富商内宅,竟被当做亲孙女娇养起来。
坊间悄悄流转着一个版本更为生动的故事:说当夜曾有神鬼相助惩治恶徒,其中细绘活灵活现,听来惊悚中又透出几分宿命的嘲讽来。
只是,若有人刨根问底问那山神究竟何人?有老茶客呷一口浓茶,嗤笑道:
“噫!佛祖坐看魔与魔掐,又何须亲下莲台动手?”
那茶馆外墙上,则不知何人何时提了一句似偈非偈的话,在风中明晃晃的嘲讽着所有过往路人:
恶火互焚原一理,
苍天默借鬼神刀。
瑞光寺顶罗汉笑:
——亲,五星好评点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