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袁枚在《子不语》里写的故事,由我来说,自然要说得曲折鲜活些:故事起源于大清同治年间京城外头一家喧嚣的茶馆。
那会儿,京城的暑气正酝酿到了顶峰,人群如同沸水中翻滚着的饺子,彼此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清脆怪异的铃声。众人侧目望去,一个瘦长的人影提着一面斑驳黄铜铃晃了进来,那铃上花纹如同纠缠不清的云雾,底下悬着的铃舌却分明是块森然白骨。来人穿着青布长衫,眼神锐利,好似能穿透皮肤窥到骨髓。
这便是刘半仙。他摇着白骨舌铃铛,一屁股在茶馆当间儿坐了条凳,悠悠开嗓:
“相风水,批八字,指迷津解灾厄啦!算不准,分文不取——要命的才逃命!”
这一声唱腔犹如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荡开。起初无人应声,刘半仙也不急,一双细长眼只管扫过每个人,目光最终落在靠窗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太太身上。
“老人家……啧,印堂晦暗,两眉交锁,家宅不安哪?”刘半仙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钉入老太太愁苦的心坎,“恐怕……是有至亲血脉遭了病灾吧?”
老太太手里的茶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碎陶片和浅褐色的茶水溅了一地。她嘴唇哆嗦着,像秋风中枝头最后一枚树叶:“半仙!您救救我那孙子!”语未毕泪已流,“高热不退,浑身滚烫,眼看人都……眼看着不行了啊!”
刘半仙捻了捻老鼠尾巴似的稀疏胡须,忽然压低了嗓子,话含玄机:
“童子命薄,魂轻易被阴风摄走!他可是三日前午时,在院子西角梨树下追猫玩耍?”
老太太顿时像被雷劈中似的瘫软下去,要不是旁边有人扶住,几乎要跪倒在油污污的泥地上。周遭茶客也吸了口凉气,交头接耳声嗡嗡响起——神仙啊!准得吓人!
刘半仙眼皮都不抬,依旧慢悠悠道:“小娃娃犯了煞气,那是‘五鬼哭命格’。得先化煞。”于是吩咐老太太取出铜钱用红线缠绕,放进火里烧化,又索要一两银子的“通鬼神”辛苦钱。老太太哆嗦着手掏出包了几层的布包,里面仅有的碎银子,在众人怜悯或惊疑的目光中被恭恭敬敬放到了刘半仙面前油腻的木桌上。银子叮当响了一声,刘半仙无声地微笑了下,干瘦的手指已将碎银拢入袖中。
屋外骤起的风从门缝钻进来,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天色陡然暗了,方才还明朗的午后天光,被浓稠的灰云覆住了。一道青白狰狞的电光撕裂了茶馆的窗户纸,惨白光芒掠过众人霎时失色惊呆的面孔。紧接着,一声炸雷轰然爆裂在屋顶,茶馆的地面似乎都震动起来,房梁上的灰尘簌簌抖落,弥漫起一股陈年的土腥味儿。
茶馆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有躲避的,有推搡的,有叫老天爷的。唯有刘半仙的脸色瞬间没了刚才的从容和掌控,青灰得像从棺材里刚爬出来。他抖索索站起身,眼神惊惶混乱地扫过窗外黑沉狰狞如铁锅倒扣的天空,喉咙里咕噜着不成调的怪声:“时辰……不对!死劫?我的?不、不对!”他袖中摸出铜钱,急急拍在桌上起卦,可铜钱滚动,仿佛失了方向的活物,乱滚一气——天地混沌,此刻哪还有什么人为的卜算能定住乾坤?
又是几道狂雷轰鸣在头顶炸裂,大雨倾盆泼下,如同上天倒了水缸。老太太下意识伸手想拉刘半仙到安全处,却见那人猛地将随身一把破旧油纸伞塞进老太太怀里,声音发颤却透着诡异的坚持:“银子……再要二两!买下这伞!是‘逢凶化吉伞’,快拿住撑开……”他眼神深处却分明是走投无路的惊惧,如同被网住的困兽。
窗外,紫电撕裂昏暗天空,如天公狂怒扬鞭。惊魂未定的老太太抱着那把破伞迟疑的当口,刘半仙竟猛地一把推开身旁的茶客,箭一样地冲向外面那片雷暴织成的瀑布之中!
“轰——嚓!”
一道刺目的闪电以近乎撕裂天空的力量,精准狠辣地劈砸在茶馆外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惨白的光将世界映得没有一丝暖色。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雷,直似要把大地都震得裂开。众人只觉得脚下猛地一颠,魂魄都仿佛被震散了片刻,耳朵里一片嗡嗡乱响。待到震雷余威散去,无数眼睛急切恐惧地透过门窗缝隙望去——
雨水已成了浑浊的瀑布猛烈倾泻,冲刷着泥泞。方才还活生生的刘半仙,此刻如同被烤焦的炭块,瘫在大槐树底那泡深积水中间,浑身上下冒着袅袅青烟。他紧紧攥着老太太买伞的二两银,而那张老脸已然漆黑扭曲得不成人形。那柄他塞给老太太的所谓“逢凶化吉”破油纸伞,此刻一半压在他身下,竟腾起一股火焰,转眼烧剩了一把湿漉漉的焦黑伞骨。
狂风卷集着豆大的雨点横扫而过,将惨状冲刷得更显凄厉。那焦黑的残躯躺在泥泞里,四周积水泛着诡异暗红,又被密集如织的雨点击碎。茶馆内众人如同泥塑木雕,只听见雨声哗然,雷声在远处沉闷滚动,间或夹裹着几声凄惶的鸦啼,撕破雨幕远远传来。
雨势渐歇,空气里那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慢慢被湿漉漉的水汽稀释时,忽然有人惊惧倒抽一口凉气,连退几步指着外面说不出话。众人循指望去,心肝俱颤!
那已然焦枯的黑尸,竟直挺挺地、一寸寸地从污水坑中坐了起来!黑炭剥落的表皮,露出了里面隐隐的红痕。那双眼睛——与其说眼睛,不如说是两颗焦黑空洞的窟窿——缓缓转动,深不见底。最骇人的是他咧嘴开口了,露着森白残缺的牙,声音仿佛砂纸刮擦破锣:
“冤枉啊——阎王不收我!”
声音带着死后的空旷和幽怨,在湿冷凝固的空气里弥散开去。离得近的一个茶客被吓得魂飞魄散,抓起供桌上祭奠亡魂的一个白面馍馍,猛地朝那“诈尸”砸了过去:“妖怪!收买路财的恶鬼!”
白馍呼啸而去,眼看要砸中那焦黑的胸膛——倏地一下,竟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青烟缭绕、已然有些虚幻的身体!啪嗒一声,馍馍滚落在湿泥里。
鬼!真成鬼了!满屋子惊叫炸开。一个胆大的莽汉抄起板凳抡过去,呼的一声,板凳同样毫无阻碍地消失在它胸口的烟气中,哐当落在地上。那焦黑脸孔上的两个黑窟窿似乎在打量众人,非但不惧,唇边竟泛起一丝诡异的冷笑——那笑容里凝着生前骗人的伶俐劲儿:“死都死了,还怕生人么?阎王老爷说我阳世骗的太少了,不够格,得继续在这阴阳界上晃荡!专门找惜命的主顾讨银钱!”
他晃了晃那烧焦了一大半、形状如同破锣的铜铃,声音刺耳瘆人:“算前程、卜生死、化恶煞咯——阴曹地府都留档!”
茶馆里人人色如土灰,这活死鬼不单不收吓,反而大咧咧招揽起阴阳两界的生意来了!
此时人群里,却有个闲汉王二眼珠贼溜溜一转。他素来手脚不净,眼见那焦尸刚才手里露出的几块碎银一角,还在水洼里隐隐闪光。趁人不备,王二蛇一般溜出店门,屏住呼吸,悄悄绕到那“算命先生鬼”的背后——焦尸的袖子果然半截烧毁了,一个破钱袋正挂在那半烂的袖口里面。王二心跳如鼓,咬紧牙关,一把将那沉甸甸的袋子狠狠攥住,猛地一拽!
哗啦一声铜钱碎响,钱袋脱手落入王二怀中!焦尸猛地回头,空洞的眼眶骇然怒张!
王二抱着钱袋,头也不回地撒腿狂奔,冲进一条弥漫着雨后泥腥味的窄巷深处。巷子极深,两侧青砖墙高耸,湿漉漉地发着冷光,墙角漫溢着青黑的水藻痕迹。他刚想喘口气,身后便响起一声悠长森冷的怪腔:
“命理有劫,钱袋该归……”声音如同寒风贴着他的后脖颈吹过。
王二哪顾上听这鬼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然而就在这时,那令人骨头缝都发寒的铃铛声,夹杂着那焦尸特有的、如同含了一嗓子碳渣的怪笑,竟从巷口如影随形地飘了进来。它走路没有丝毫声音,身体飘忽如同烟雾,明明看着慢悠悠的,距离却在诡异缩短。
恐惧扼住了王二的喉咙,他只能拼命狂奔,双脚在湿滑的青苔上噼啪乱打。眼看后巷已到尽头,只余一堵布满霉点的斑驳高墙!绝望如同冰水当头浇下!那鬼气森森的算命先生已然迫近背后,焦糊的味道直钻鼻孔!
“欠债还钱……天经地……”破锣嗓子的唱腔拉得极长,如同在戏弄爪下奔逃的老鼠。
千钧一发!王二眼神绝望地扫过,猛地发现墙根拐角下有一个臭气熏天、污水横流的阴沟窟窿。生死关头已不容他思索片刻,王二咬碎钢牙,一个恶狗扑食,闭眼屏息朝那粪水淤积的阴沟里一头扎了进去!
扑通!腥臭刺鼻的污水彻底浸没了他。冰冷的淤泥中,那些沉在沟底,不知是什么秽物的黏滑东西牢牢裹住他的口鼻,让他忍不住憋闷呕吐的冲动。王二在水中死命蜷缩着,听见铃铛声飘到阴沟上方戛然而止。那鬼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后,竟然传来了它慢悠悠离开的脚步声。
王二心中大石稍稍落地。他忍着剧烈的作呕感,挣扎着抬起头,刚从污水中探出大半个鼻子准备喘气——“嗤啦”一声极其响亮的裂帛之声!他低头看去,差点在粪水里晕过去——那条又破又旧、沾满污泥的灰布裤子,竟然从裤裆到大腿豁喇喇裂了个彻底!两片破布如同肮脏的翅膀,分挂在他膝头两侧,冷风嗖嗖地钻进去,直吹得他狼狈的腿直打哆嗦。
他怀里死命拽着的那袋“横财”,此刻也从衣襟里滑落出来,“噗通”一声,沉入了阴沟底部漆黑的污泥中,只留下一个浑浊的水泡缓慢上升,破裂。
巷口处,算命先生鬼听着身后传来的布帛撕裂声和落水声,并未回头。它那焦黑的、布满裂痕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提了一下,像是在冷笑,又像是极度的嘲弄。
这起粪坑藏身、钱袋沉泥外加裂裆的大笑话,风一般传遍了小城角落。人们再见到这焦黑可怖的“算命先生鬼”,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慢慢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诞又鄙夷的松弛感。它的铃铛摇得再响,那番“命理有劫”、“钱袋该归”之类的鬼话,听起来更像是一出蹩脚的三流戏文。只要谁冲它呸一声或丢一块碎石头过去,它那烟气凝聚的身体便被冲得摇晃摇晃,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在街巷里招摇游荡。
终于,在城东集市口人来人往最为稠密之时,这鬼魂又拦住一个带着幼儿赶路的妇人,摇着那焦糊了大半的破铃铛,口齿伶俐地要为她幼子“化解命犯孤星”之灾。话未说完,几个早已怒不可遏的汉子自旁边猪肉摊上抽出了油腻厚重的剁骨砍刀!更多贩夫走卒围拢过来,砖头、菜根、臭鞋如雨点般向那焦黑的身影猛烈砸去。
“打死这个连鬼都做不明白的混账骗子!”
拳头与污言秽语如潮水般向那焦黑的算命鬼倾泻而去。密集的捶打声仿佛砸在空瘪的皮袋上。
“噗——嘶嘶——”
一声怪异的泄气声骤然响起。在一群壮汉围住拳打脚踢的位置,那原本凝聚成形的焦黑人形身影,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塌瘪下去。众人吓得轰然向后散开,方才那打头的几个汉子更觉得拳头落处软绵绵全不受力。
那片青烟消散得异常干净,仿佛从未有过一具焦尸曾站在此处。地上,只剩下一套浸透了泥污、破碎不堪的青布长衫无力地瘫着,裹着那焦糊大半、白骨作舌的铜铃也当啷一声掉落下来。长衫的领口处,飘然滑出一张巴掌大的、枯黄陈旧的纸片来。
一个粗通文墨的穷书生大着胆子,两根手指夹着污水淋漓的纸片,费力辨认着上面模糊的朱砂字迹。他先是一愣,随即控制不住地嗤笑起来,越笑越大声,像是被点中了最大的笑穴。
众人不解,纷纷催促。书生把纸片勉强举高,边笑边念:
“‘善信’二字莫轻言,鬼神仙佛皆贪钱。尔等命格何须算?——低头刨食顶过天!”
一片诡异的寂静笼罩在嘈杂的集市上空。屠夫的剔骨刀啪嗒一声,掉落在满是血污和泥浆的地面上。那书生兀自笑个不停,仿佛要把肺都呛出来。他好不容易止住喘息,忽然像是看到什么惊悚之物,哆嗦着把那发黄纸片用力一抛!
人们都看清了,黄纸离手的瞬间,竟无风自燃!幽幽的小火苗无声无息地吞噬着脆弱的纸张,顷刻化作一团扭动着的灰烬碎片,纷纷扬扬,飘洒了下来。
灰烬尚未完全落地,旁边一个卖炭翁刚点燃取暖的炭盆里,火舌毫无征兆地骤然暴起,“轰”一声窜高了足足三尺!烈焰霎时映得四周人脸色青蓝变幻。那骤然勃发的青蓝火舌之巅,几个猩红弯曲、形如“正”、“邪”二字却又绝非人间笔画的篆文残影,急速一闪后溃散在滚滚热浪里!
炭盆边滚烫的热浪扑在脸上,人群惊悚地后退一步,但很快,低低的议论就像无数条暗流,在凝固的恐惧中悄然涌动起来。有人低声喃喃着“天命难测”,而更多靠力气吃饭的汉子却只嗤地一声啐在地上:
“呸!连阎王老爷都嫌弃的角色,还搁这儿装神弄鬼唬人买命?有那功夫,不如早早回去挑水和泥!”
那堆灰烬已被雨后的湿气打透,沉入泥泞中,彻底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