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书生,名唤周子明,一心闭门读书,却常感到寂寞无聊。一次在集市闲逛中,偶见一个不倒翁,圆脑袋红脸蛋始终笑吟吟,憨态可掬。于是买回家,安放在书房的案头之上。
头几天倒也无事,周生观书困倦之余,倒常爱拨弄它一把,看着它在桌面上歪歪斜斜地摇晃,继而恢复原位,如微醺憨醉,确实趣味盎然。然而数日后,怪事便开始滋生蔓延。
起初只觉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回头时,房内空空荡荡,仅有那红润面颊的不倒翁笑立案头,似乎又比平时笑得更加热切。渐渐地,周生研墨写帖之时,常听到耳边响起细碎的低语,仿佛商量,又似恳请:“郎君,我们做个伴吧?”
“朗月当空,正宜谈心!郎君快出来一同赏月!”一日子夜时分,酣睡中的周子明竟听见书房有清晰人声呼唤他名字。他屏住呼吸,从床板缝隙间小心张望——只见烛影摇晃下,那不倒翁竟已大如真人,在屋内来回踱步,踱一步摇三摇,显得笨拙却固执。它摸索出一方帕子,轻拭案边落灰的青瓷杯,居然倒起了茶,悠悠吟起诗来:"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亦有心待君许。"周子明吓得缩回被中打颤,犹如被一瓢冰水从头浇到脚底,四肢百骸都凉透了。
次日黎明,那声音更加清晰,竟然穿过窗棂,在日头底下絮叨不止:“小郎君莫躲,良缘不可误呵!”周生忍无可忍,怒而执书掷去,却无济于事,反惹得那物声音愈加欢悦响亮。
眼看自己日夜受此物滋扰不休,周生愁得坐卧难安,只得设法打听到了近处有座白云观,听闻主事的道长极擅降妖伏魔。当即匆匆赶去。
老道捻着胡须细听完周生的遭遇后,呵呵一笑:“这个倒不必劳烦动剑画符,小术足矣。此物既粘着你不放,必是贪恋你这身书生精气,想要与你结个人间未曾有之‘良缘’罢了。”他提笔写了张画了玄妙咒语的符纸,随手塞给周生,“你回去贴于书桌抽屉之上,便成了‘月老代收站’,其余之事由我安排。”
周子明将信将疑地归家张贴了符纸。当天傍晚,书房忽然有红光一闪即逝,他屏息趋前拉开抽屉细看——里面竟凭空多了一只扎着红绸的精致小箱。
打开一瞧,其中哪里是什么定情之物?赫然而卧十包山楂蜜饯,鲜红得令人心惊!压着的素笺上用遒劲字迹写道:“代君签收情谊一份,念及尔等凡俗不解真味,已由本官代为转赠。君心勿忧,后续自有分晓。”周子明捧着纸条,如同捧着一道无形的救命令牌,几要喜极而泣。
深夜难眠间,窗外忽然传来苍老叹息:“周生呐周生!那孽障居然纠缠不休,今日又送来十本‘姻缘簿’,说务必要您亲笔签收才肯罢休!”
月老的身形由虚浮渐显实,长衫半灰不白,手里攥着一厚叠“姻缘记档簿”,颇有些不耐:“如今下界鬼魅学人也重文书契约这一套了!也罢,老夫只好再替您一次——只是我这月老的腿脚,都快被这等差事跑断了!”它苦笑着摇头,身影在窗口迅速融入了墨色的夜气中。
翌日起,抽屉倒真平静了。然而未到三更,屋里猛地寒气侵骨,一阵摇撼似要将书桌掀翻——只见那硕大的不倒翁竟从桌案上纵下地来,全身笼罩着暗色微光,直奔周生榻前,口中连声呼喊:“郎君何必躲?签收了岂不美哉?”它圆脸上那道笑唇骤然扭曲,形同深渊巨口,一股无形的吸力要将书生吞噬!
骤然间一道电光横刺室内!只见老道不知何时立在门槛处,手上那碗清水倾泼而出,口中念念有词:“情缘不可强扭结!”那水珠如有生命,在半空中骤然散为细密水网,当头罩下——不倒翁轰然摔倒,瞬间缩成原来小木偶大小,在地上绝望地翻滚哀鸣,满身湿漉漉地泛着黑气。
道长扶起惊魂未定的周子明,俯身看着地上那还在抽动的木偶,沉声道:“人间世故总相通——你看这厮,表面憨态逢迎,骨子里却也同那些强求于人者一样,执念既成了心魔,便化作了怪力乱神,缠人如同缠藤绕树。”周子明凝神再看那湿了半身、蜷在地上的小人偶,笑意扭曲如刻痕深深,竟透出一种诡异荒诞的固执来。
从此,周子明案前再无可拨弄把玩之物,却真正得了一份平静。人生如行路,强拉硬扯者,纵然满面堆笑,背后只怕藏着利齿獠牙。书生终于彻悟,真正的自在,不在取悦谁的不倒之心,而在守住本心不被裹挟的坚定——如此,纵有风雨,自巍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