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王朝某年,平阳府衙门,新县令朱铄上任了。这位朱大老爷,单名一个“铄”字,意为烁石流金,偏他又把眉毛眉毛长得像两条细长的扫帚,平日里脸上严肃得像是被浆糊糊过似的,一入官署就绷紧了脸。世人背地里称其为“朱铁面”,他自己却以为美称,私心里想着以后或可改“铁面”为“美面”之类的——这名头若写成金字招牌挂于衙门,倒也威风气派。
岂料初来乍到第一日升堂,便捅了马蜂窝。他自以为坐姿端庄威严堪比朝堂画像,殊不知被日头一照,脑门儿油光发亮,两排差役站下面,眼角余光里分明看到有几个人脸皮微微抽动。
“岂有此理!”朱铄心中怒道,“竟敢嘲笑本老爷面貌?”
老爷即刻拍案叫师爷:“这些个差役!一个个贼眉鼠眼!须得好好整治仪容,方显我县衙之威!即日起,每日升堂前众人眉目须刮洗干净!不得再有杂眉扰乱法纪气象!”
师爷下巴差点跌到胸前,这“朱一毛”的名号倒是比“铁面”更适合这新老爷——脸上毛发一律只剩一根才顺眼?“老爷高见……只是怕他们……”
“怕?”朱铄冷笑,小胡子几乎翘到了眼睛下方,“法令新立,正好看看哪个愿意当试刀的。”
令下第二日,衙门大门还未推开,朱老爷那对“铁扫帚”已跃跃欲试了。第一个倒霉的是班头王老五,他天生两道浓墨重彩的卧蚕眉,刚踏进公门半步,朱铄已跳了起来:“就是他!”左右如饿虎扑羊按住他——王老五只觉几缕冰凉之物掠过头顶,片刻工夫,脸上再不见那相伴三十余载的卧蚕,倒显出惨白光滑的额头来,如同刚削好的冬瓜皮。那王老五平日素为壮年汉子,眉发剃尽后,竟如新剥鸡子一般细嫩古怪。众人再瞧他,强压的笑声像闷雷,在大堂暗处滚动。那王老五茫然摸着自己溜光的额头,也分不清是哭是笑了,只觉心中羞愤交加。
朱铄却大是满意,背了手道:“这般清爽干净,岂不看着精神?从今往后,凡上堂之差役,眉毛剃净乃是常规!若有懈怠者——”
“老爷……这……这是小的昨日才绣花般描了半日的……”一个哭丧着脸的小衙役凑上前,显摆自己两道被描得细长如墨线的眉毛,“您老看,行是不行?”
话音未落,朱铄已怒喝:“大胆!尔等脸上杂草丛生,还敢妄图遮掩糊弄?”皂吏应声而动,两人架着小衙役,又见他面皮通红挣扎着:“老爷开恩!饶眉一次!” 朱老爷却无半点踌躇,亲自拿了毛巾蘸湿,用力揉在衙役脸上,瞬间那黑眉便被晕成了水墨画上乌七八糟的墨点。朱老爷复从皂隶手中接过剃刀,在小衙役额头上一寸寸推过去,只见眉毛连根拔起处红痕分明。末了,朱老爷拿起一小罐硫磺粉末——原是本地大夫秘制的疗疮药,极是刺激。朱老爷狞笑着将其涂在那刺痛的眉棱之上:“叫你学乖!莫忘了吾府衙门之上不容一毫贼草!”
小衙役立时发出了绝非成年男子能发出的尖叫声,这痛意如火燎灼,如尖针猛扎,灼热蚀骨。他眼睛被糊住,泪水汗水与刺痛的硫磺一并流下,整个人蜷伏在地,像被开水烫了的活虾一样蹦跃弹动不止。堂上众人面如死灰,鸦雀无声,连朱铄那师爷背在身后的手也在微微哆嗦。
衙门内渐渐流传出消息:“那衙门已成春风美发堂,只缺个店名招牌啦!”众人也暗自发笑,然而心底却渐渐沉重起来。
这朱老爷,初看像是戏台上的一个闹剧人物,谁知演下来竟成了冷冰冰的血腥正剧。
那眉间灼烧的剧痛岂是等闲小衙役能忍。不出半月,小衙役竟高烧呓语,夜间忽生怪梦:总见剃刀与硫磺如影随形相逼,终于一日惊悸狂乱,竟口吐白沫而逝。
衙役间人人胆寒,却敢怒不敢言。唯独有一人,名唤李三,素性刚烈,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悲愤交加竟在夜里偷偷写状子要上告。墨迹未干,忽然阴风骤起,吹得窗纸瑟瑟作响,如低语呢喃。烛光跳跃处,现出一虚幻白影,正是先前含恨而亡的小衙役,形容枯槁,声音细若游丝钻入耳鼓:“何苦你也妄自送命……且看那朱老贼自有其报,时日将至矣!”
李三闻之魂魄大颤,终撕碎状纸,颓然长叹罢手,果然不再涉险。
朱老爷倒是浑然不觉自己恶贯满盈已达天地难容之境。他正陶醉于“衙门新风”里,每每照镜端详他那光滑整洁的额头,颇感威严而自得。某日午后,朱大老爷与师爷闲谈时,竟得意非凡道:“你瞧!本官这‘铁面’威严,何患衙役不守规矩?凡在公堂之上,皆须洗心革面,刮尽一切污垢……咦?你笑什么?”
师爷忙擦去嘴角笑意:“大人高瞻远瞩,以雷霆手段革除积弊!此风……此风可谓‘肃爽’!”心中却如同塞了块冰团似的冷:“这般严苛,不知何时就轮到我被‘整理门面’了。”
忽一日,有远方贵客到访,朱铄正于雅室待茶。说至兴头上,他习惯性地抚着那保养光滑的下巴。岂料触手处竟然空空如也!——那引以为傲的“铁扫帚”眉毛居然如晨露遇烈日般悄然消失了!朱铄愕然对镜,镜中人形貌大改,脸皮如一张惨白的面饼铺陈于前,额头宽阔无边尽处一片空白!
朱铄双手捂住脑门,浑身汗如雨下。就在那一刹那,窗外原本明媚的天空骤然黑透,沉沉暗夜毫无预兆地淹没了白日。房内骤起阴寒,一股无法抵挡的力量攫住朱铄的脖颈,如冰冷的枷锁瞬间卡死咽喉,将他从座椅上狠命提拽而起!
他只发出半截惨呼:“何人……救……”声音便被掐断在风里,整个人好似被一阵狂暴的黑风卷入了窗外浓墨般的不祥黑暗。
消息顷刻间传遍全城:朱大老爷被厉鬼活捉去了!衙门上下无不战栗骇然。
翌日曙光微露时,有人胆战心惊寻至衙署后院——竟见朱铄端坐在城楼脊兽之顶!一身七品官袍已破如飘絮,身上遍布血污,颈项处一道乌黑淤痕触目惊心;更让人惊绝的是,他双臂僵直如铁棍,竟死死将怀中那只狰狞的獬豸镇脊神兽勒抱得纹丝不动!那只青石所铸的镇楼神兽,双目如冰,冷冷凝视着城中芸芸众生。
“冤有头,债有主。”有老者对着城楼合十叹息,“逼死别人的眉发,自己的眉发竟也遭天收了。那双手,怕是临死前想做铁箍再箍住那点阳寿,可惜天网恢恢了!”
新县令走马上任,远远望见此城楼奇景,脸上肌肉猛然抽搐。他迅速收回视线,悄悄对幕僚低声道:“本官以为……所谓‘新政’嘛……一切仪容,还……还是顺其自然好。”言语间,自己两道浓眉不由地向上高高耸动了几下,仿佛在暗中表达决心:眉发天生,概不动剃。
城楼上石兽冷冷俯瞰街巷,风吹动朱铄的袍袖,如一面残破的旗帜,在无言地宣告着:玩弄权柄者自许“修理”人间规则,却不知人间另有一股更加苍老威严的秩序,终将“整理”你自身血肉模糊的狼狈——哪怕此刻,那僵直铁臂仍徒劳搂抱着象征公正的神兽,那副“铁面”上被刮尽的眉骨空位处,只有世态薄凉的尘埃在无声沉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