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东,采参客进山,皆住木寮,聊御风寒猛兽。常有人走散夜宿于此。辽东人许善,便是一例。月夜独行,迷失了方向,所幸瞥见山坳中一处简陋木寮。他踉跄靠近,推门即入,空无一物,只有半壁残破,几处歪斜木柱支撑。
月色如霜洒落木寮,照得屋中几近透明。未得片刻安宁,只闻“噗嗵”一声闷响似重物坠地,又夹杂着唧唧低语与树叶窸窣——绝非善类之声音。许善心头一紧,屏气凝神伏下身体。
陡然间,数个怪影,黑压压似一阵风裹挟进来!他们通身皆覆盖漆黑长毛,只在眉下一对眼珠骨碌碌乱转,射出两点幽绿凶光。其状甚怖骇人。
几双巨爪猛地钳住他四肢,如同捉小鸡仔般轻松拎离地面,随即被带往密林深处。许善但觉耳畔风声飒飒作吼,眼前古木急速倒飞而逝。
片刻后,他们竟在一片深阔寒潭边停住。毛人们彼此交换着叽里咕噜他完全听不懂的言语,像是某种原始深林中失传千年的言语,其中一名特别壮硕的毛人,却狞笑着走近许善身前,伸出那只覆满黑毛的大手,毫不客气捏起他腰间的青黑色布带子,利落地将他身体倒悬而起。冰冷的麻绳缠上脚踝,许善立刻头朝下悬空,恍然成了一只倒吊着的巨大虫子,在深蓝色水潭的镜面上投出怪异摇晃的影子。一股寒气顺着脚踝蔓延。
“好上好上的生饵!”
恍惚间,许善只闻一声含混却亢奋的低吼。抬头一望,那个领头毛人正将悬着活饵的长绳系在一根巨大的钓竿上,接着稳稳端坐潭边巨石,全神贯注——仿若等待鱼群上钩的寻常渔夫无异。许善拼命朝下看去,寒潭之水深如墨染,沉沉映着倒悬的自己与围坐四周那一圈绿眸,宛若地狱图景。
倏然间,只闻“哗啦”一声大响,水面裂开一道巨隙,一股庞大无边的银白巨影裹挟寒气冲天而起!这赫然是传说中的鳇鱼,体型庞大得令人窒息,如同水底潜伏了千载的巨灵活物。血盆大口猛一张开,无数排利齿森森闪光,浓烈腥臭气息兜头泼来,激得人胃底翻腾欲呕。
许善绝望闭眼之际,一个低沉浑浊的声音忽然直贯入脑海:“老兄,您脚上抹了啥?熏人得很哪!”
许善惊得目瞪口呆,命悬一线之际脑中竟跳出这句荒谬至极的对话。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被倒吊的身体——那巨大的鳇鱼猛地将大脑袋往后一甩,避开那股由倒悬而生的猛烈“气息风潮”,却如同配合了一场极不情愿的表演般,勉强张开嘴巴迎了上去。
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膻气流迎面扑来,利齿冰冷擦过皮肉,许善登时魂飞魄散,声嘶力竭:“救命啊——!”拼劲全身气力,屈身狠狠一脚向上蹬出!
脚掌猛地踹中鱼腔软肉。那巨鳇吃痛闷吼,轰隆一声沉下水去,激起漫天浑浊冰冷的水花白沫。系在脚上粗绳瞬间绷紧如铁索,许善骤然觉得身下一坠,随即如弹丸般被向上直拽而去。他昏头转向撞断几根树枝,天旋地转间终于后背落地,重重砸在湿腐的苔藓枯枝之上,只撞得骨头闷响。
那群毛人霎时陷入一片混乱,他们气急败坏地吱哇乱叫,蹦跳指着水中消失的庞然身影。其中一个发怒踢翻旁边装松子的藤篮,另一个胡乱抓着钓竿,对着水面不断戳搅着:“哎呀呀,上好的饵竟糟蹋了!”
许善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仓皇翻身爬起,踉跄扑入密林。他用尽最后气力狂奔,直至跑脱了力气瘫倒在树丛之中,才敢回头望去。月光之下,先前那潭幽黑如墨的湖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一片寻常荒草荆棘遍布的平地。远处,毛人们乱叫的声音飘荡在风中,宛如野火之后的余烬,明灭不定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当许善终于挣脱山林荆棘,返回喧嚷市镇时,他的双脚仍微微肿胀发痛,犹如被无形绳索束缚着。集市人声鼎沸,他看见对面摊上那青翠欲滴的上好松子,一阵异样的冷突然袭至骨髓。那些松子,如一枚枚光滑的弹药,竟仿佛带着毛人幽暗潭畔的低语呼唤。
而方才酒肆伙计送上温热菜肴之际,他脑中猛地闪过巨鳇如深渊裂口般张开的巨嘴,腹中忽然翻搅欲呕。他慌忙捂住口冲出门外,脊背靠上冰凉的土墙方才缓过气来。再抬眼看街上熙攘人影,恍惚间无数行走者仿佛蒙上细密茸毛,绿光幽深闪烁在太阳穴的位置。
山深之处常藏匿最原始也最狰狞的贪婪之网。潭边的深黑,早已不是水的颜色,分明是人心内里,那从未退去的贪欲所渗出的墨色。毛人手中的钓竿究竟握于何处?许善抬眼望向那些穿行人影,惊觉自己也如同站在那冰冷的钓钩近旁,隐约感受到了那沉重而粘稠的寒潭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