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白二官本风流自诩秀才一个,某日酒醉踏夜而归,穿过长堤柳岸处,一阵莫名香风旋过,一个倩影便无声息缀在了他身后。他快亦快,他慢亦慢,若即若离,总也丢甩不开。
白二官借着醉胆,猛地回头张望:只见月华下现出一位绝色佳人,白衣素雅,鬓发如墨。只可惜面上毫无血色,透着森森青气,偏偏眸子里竟透出几分哀怨笑意。
白二官心头掠过一丝不祥,脚下发力奔走,一口气溜回自家书斋,门闩死死栓牢,这才敢偷眼透过窗棂张望:那道白影恍如没有形迹一般,竟已静默立在他房内,衣不染尘。她那凄凉的泪珠如同碎玉滚落:“妾被恶业所拘,流离失所……只求郎君恩泽,收留些许时辰!”说着,竟又挤出点妩媚笑容,只是那嘴角弯出的弧度格外僵硬诡异。
白二官腹内酒全化作冷汗湿背。他强作镇定,拱手陪个小心:“娘子有难处,本无推辞之理。可我这书斋狭小透风,连只老鼠都嫌弃,哪敢委屈了您这样的妙人?”话音落,他自己都觉得满嘴是假惺惺的调调。
未想那女鬼竟从幽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那纸黄得如同年代久远的枯叶,纸上墨字殷红如血:“不妨事,郎君签下这张五十年卖身契即可,百年孤独亦得郎君相伴,委实不亏。”
白二官闻言几乎魂飞魄散——这是绑也绑上了,索命索得倒有几分契约精神!他急中生智,口中忙念叨“失敬失敬,稍安勿躁……”手却偷偷伸向砚台,一把捞起半干的墨块。
当女鬼那张半笑半哭的怪脸探来欲签时,他猝不及防一记横涂竖抹,将浓墨尽数抹在鬼脸上!随即声如裂帛,背出《论语》一句:“非礼勿动!”
那女鬼猝不及防,愣怔片刻,惊觉原本空灵无物的触感化作沉腻一片墨汁糊脸——她那双美目此刻竟透出纯粹的震惊和恐惧,猛地一声尖啸破开窗纸遁去。
白二官惊魂甫定,刚喘得几口气,一阵异响又从窗户传来——抬头望去,月光勾勒出那张墨汁未干的鬼脸轮廓,悬在窗外如纸鸢一般飘摇着:“好!好个无礼书生!待你熟睡,再来……清算这笔烂账!”
白二官胆战心惊,一咬牙冲出书斋。此时四更天,惟有城东关帝庙尚有灯火。他冲进庙门时,殿内残烛昏黄,神案前守夜的老庙祝伏在蒲团上微微打鼾。他忙匍匐于关帝神像之下,连磕响头,语不成句祷告良久后,昏昏然蜷在角落睡去。
后半夜风声四起时,关二爷神像眼珠竟突然爆睁开来,怒目似含电光,拂尘无风自动,威如雷吼:“何方幽魂?胆敢撞扰清修地界!”
神案上的烛光猛地向上窜高一截,殿顶悬垂的陈旧幡布仿佛被点燃金边一般,闪耀了起来!
窗外那张墨痕斑驳的鬼脸如同遇滚水的薄霜,刹那融化作一团扭曲的阴影,被无形大力甩出去,化作一道凄惶残影,伴随着微弱尖啸,消逝在远处的夜色里。
次日东方发白,老庙祝揉眼醒来,见那文弱书生竟已端坐殿中长椅,神态安闲地梳理微皱的袍角。庙祝甚奇:“公子昨夜不曾见鬼?”
白二官已非那惊惶困兽。他挺了挺背脊,面上浮现出一种死里逃生后的虚浮光芒:“见鬼无甚可怕,倒是见识了:人心若是虚着让道,鬼魅就要填进来;人若横下心思守住寸土寸田,纵是夜路行长,也未必有邪祟能真的乘虚而入呐。” 说罢,他含笑步出庙门。
数日之后,城里风传书生智退女鬼,众口称赞。白二官踌躇满志,踏进茶馆点一盏香茗,清嗓正要开腔讲述那场惊心动魄,店小二早笑嘻嘻捧过新砚:“您的护身法宝在此!”
满座茶客哄笑声中,忽有谁袖口不小心溜出一本“除晦价目新录”,上面署名正是“白二官”。白二官脸上一赧,却随即眉目舒展:“诸位见笑,这黑墨糊脸的勾当——它虽不是胭脂水粉,倒也是世间最上等的驱邪脂粉咧。”
正此时,一缕日光穿过窗格,恰好落在他案旁包袱上露出的东西上:一把簇新桃木剑,竟漆着闪闪刺眼的金箔。
店堂喧笑骤然被窗外涌入的风吹散片刻。白秀才端起茶碗,若有所思盯着浮起的茶末:这人间百态,说穿了哪里比那些游魂更讲道理?只不过活人,终归有几分在光天化日下涂涂抹抹、重新描画脸面的机会罢了——有时那黑墨涂成的狰狞印记,竟是另一种金甲,护佑我们在鬼怪杂沓的长夜中步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