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书生董观岚独居郊野荒舍。
夜半忽有佳人推门:妾为芳华精魄所化,久慕先生清名。
董疑之,美人巧笑嫣然:郎君勿惧,春宵苦短。
案头《论语》骤然发光,美人衣衫簌簌而坠,显出一对巨大斑斓蝶翅。
骨骼经络纤毫毕现附于翼膜。
慌乱中董生竟诵起《金刚经》,蓝蝶哀鸣一声撞窗而逃。
月光下琉璃窗格中留一只幽蓝翅膀,薄如烟雾却隐隐透出人面状经络。
月牙儿怯怯地攀着墨染的山脊,滇南书斋如同被遗忘的瓦盆丢在浓稠的荒烟里。董观岚,这呆气书生,刚吹熄了如豆的灯盏,窗外风动竹影,恍惚搅动起前日老樵夫的山野闲谈:“……山鬼招亲,蝶精嗜魄,隔壁村王麻子他外甥李二娃,啧啧,骨头渣都叫啃没了。”董生当时嗤笑一声,“不过乡野狐语,有何惧哉?”他裹紧薄被,仿佛能给自己增添几分胆气。
然而书呆子这一哂,终究未能驱散黑夜本身沉甸甸的分量。
寂寂无声中,门轴忽然咯吱一响。那声音极其细微,如同朽木深处的叹息。董观岚被窝里那点仅存的暖意,似乎也在这一瞬消散殆尽。他屏住呼吸,心几乎跳出腔子,只觉一股兰麝幽香无声无息流入室内,不是人间花朵的自然气息,倒似是从极遥远的、开在月光无人处的不谢奇花上飘散而来。他循着香息望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门边,不知何时立着一位佳人。月光只吝啬地勾勒出她半边的轮廓,更衬得鬓边玉钗微颤,流苏轻摆。她薄唇微微一弯,声音柔媚清甜得如同浸了蜜糖:“妾身本是此间山泽一缕芳华精魄,久闻先生清名如山巅之松,孤高绝俗,特来相伴,以慰君长夜孤寂。”
董观岚呆坐床沿,喉咙发紧,仿佛填塞了一把干涩的谷糠。那女子又轻轻笑了,水袖微抬,似掩非掩,指尖有意无意地滑过门框雕花:“更深露重,烛短梦长……这般良辰,岂容虚度?”
书生仿佛被那无形笑语绊倒似地,踉跄倒退一步。慌乱间,脚跟猝不及防猛地撞上书案一角,案身重重一晃,案角那叠平日无人留心的古旧书籍轰然滑落——最上头一册沉闷着地,竟是自己那卷摩挲多年的《论语》。
怪事陡然发生。那掉在尘埃里的《论语》忽然幽微地亮起来,仿佛是书册深处一潭被惊醒的月光!这光芒并不刺眼,更似一层柔和的青白薄纱飘然而起,无声无息地笼向门侧那道亭亭玉立的人影。
女子脸上那春日暖阳般的笑意瞬间冻结!如同画皮被无形的锥子戳破一角。紧接着,是她身上那件流光溢彩的罗衫!布料发出奇特的簌簌响声,如同骤雨急拍荷叶。肉眼可见的波纹疾速掠过她的周身,像风中迅速融化的沙画。华丽衣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猝然撕裂虚假人形、兀然展开的巨大蝶翅!
那蝶翼绚丽到了极致,简直夺人心魄——巨大的、近乎透明的翅膀在幽暗斗室中无声翕张,上面流动着变幻不定的斑斓色彩,仿佛将整个夏末的绚烂与深渊最底层的磷火强行糅合在一起。然而,就在这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光溢彩之下,翅膀那薄如无物的翼膜上,竟如浮雕般清晰映出一幅惨白骇人的骨架!纤毫毕现的骨骼,青黑色的、细细扭结盘绕的经络,甚至一丝丝尚在搏动的淡红筋肉!这哪里是画,分明是将活生生一副人的骨血脏腑拆散了,以极其诡异扭曲的方式,印在了巨翅那层吹弹可破的透明翼膜之上!
惊鸿一瞥的人形经络图骤然入眼,犹如冰冷的铁锥刺入董观岚的双眼,冻结了神经。一股腥甜的血气涌上喉头又被强行咽下,牙齿几乎格格作响。那对带着诡异人体纹理的翅膀已无声地、却又以万钧之势向他覆压过来,带起的凉风已拂到他滚烫惊怖的脸上!
在这求生绝地,脑中翻腾的竟不是《论语》中的圣训微言,反倒是一段平日念经般敷衍度日的《金刚经》句子,鬼使神差地涌到嘴边。他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喉咙间挤出的声音却嘶哑破裂,甚至不成调:“凡……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他舌尖竟绊了一下,唾沫星子失控地喷了出去,“若……若见诸相非相……”
那对已卷至他额前寸许、泛着冰冷磷光的蝶翅像是被滚烫的热油泼中,猛地一顿!
翅翼上隐约可见的惨白人面形经络瞬间扭曲!一声短促尖利到不似此界之物的嘶鸣猛然炸响。是痛楚?是惊诧?无人得知。就在书生惊魂未定的一刹,斑斓巨翅挟着一股惨烈暴戾的寒风猛然回旋,发出刺耳声响,“哗啦”——狠狠撞向了侧面镶嵌着琉璃的雕花窗棂!
脆响碎裂声响成一片。琉璃残片混着木屑四散飞溅。那道蓝得惊心动魄的影子穿透了残破的月光,倏忽消失在窗外无边的墨色里,只余下尖锐的风声在室内空洞回响。
斗室之内,破碎的气息如沉渣般弥漫不散。地上除了翻倒的书册,碎裂的木片与琉璃渣滓,赫然多了一件诡异之物。
一片蝶翼。
它静静躺在一抹清冷的月光光斑下,如同被精心裁剪下的、来自幽冥的一角梦境。幽蓝,薄如初冬呵出的一缕雾气,仿佛稍稍一碰,便会溶解在这空气里。然而这令人心悸的薄脆之下,却隐隐透出网状交织的纹路。凝神细看,那纹理异常清晰——竟全然是人面才有的骨骼和经络的细微轮廓,宛若一张被极度压平、拓印在这蓝纱上的人皮。月光流过其上,像冰冷的泉水渗过骸骨的缝隙。
董观岚死死盯着地上那片轻飘飘的薄翼,身体筛糠般颤抖,终于支撑不住,顺着冰凉墙壁软倒尘埃。那幽蓝翅纹深处映照出的扭曲人面,已在目光烙印深处生根。他脑中轰鸣如乱鼓,只余下无主祷语一遍遍盘旋:
“我本一寒素书生,读圣贤书,行老实路,如何竟……如何竟惹来此等大骇煞?”
窗根残存的破洞间,灌入夜风湿露,携着远方草木微息,隐隐约约,仿佛还掺杂着一丝一缕消散在风里、若有若无的、甜得邪异的香。书生猛地蜷缩身体,朝那冷硬墙角更深地缩去,瑟瑟然如同寒风中一片蜷曲焦枯的叶子。此后余生,他只读农学稼穑之书,但凡嗅到些许脂粉或花香,便如惊弓之鸟远远躲开,避无可避时,袖中藏着的竹片《金刚经》便被捏得汗湿。
有人说他窗沿常年歇息着一只蓝蝶,也有人说那不过是寻常过客,是真是假,董观岚从不抬头去看。
倒是夜阑人静时,他对着孤灯,每每下意识喃喃:“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声音却总在这句之后突兀顿住。幽暗灯影里,他盯着灯花,唇边苦笑无声晕开——自己此生,究竟见了何等虚妄?又惧了何样真实?
唯余案头那册曾发微光的老旧《论语》,此刻安静如泥塑木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