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家近来可不大太平——妻子原本温柔美貌,近几日却陡然变了个人:描画好的眉忽地皱紧,柔顺发髻霎时散乱如狂风过境,平日悦耳的嗓子嚎叫起来简直如破锣,翻着眼瞪人像随时要跳起来啃人骨头。邻人皆掩门闭户绕道而行,整日惶惶不敢高声语。张元又是烧香又是求医,奈何药石符纸只管投下去不见回响,只急得头发快白了一半。
偏巧邻居一位王婆推开破旧院门挤了进来。老人家穿着浆洗粗布衣,额上沟壑如同岁月刀痕雕刻得深,可那双眼睛在枯槁面容上如点亮的灯盏,熠熠生光。王婆先是绕着床前细细观察如同赏玩器物,最后眼光凝在床脚下一点若隐若现的黑色印记上。她伸出手指沾了一点,竟嗅出一股阴寒腐败的气息来。
王婆抚掌对张元说道:“你娘子必定是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而且恐怕还不止一个。你莫急,这事我替你办。”
张元愣了一瞬,几乎要跪下道谢:“婶娘若能相救,便是我家的再生亲娘!”言语间充满希望。
王婆当夜并不回家,自己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堂屋门槛上,盘腿闭目如同神游物外。屋外夜色渐浓,灯火尽灭,四下里唯有冷雨敲窗,如同无数细小碎冰碴撞击着人心。忽然间寒气逼来,如暗河无声流淌入室。灯火映在墙上,无端多出两个怪诞摇晃的影子来,如同墨汁里滴落了油彩,浓稠又扭曲。
其中一个黑影尖声道:“王婆还在守着呢,怕是有些棘手吧?”
另一个嗓子像砂砾磨刀:“别管她,不过是块干枯木头,我们取走魂魄便罢!”
那尖声黑影忽又轻笑道:“我看她虽然岁数大些,魂魄想必也是鲜嫩可口。”
王婆听着也不睁眼,唇角忽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妖怪们哪里知晓,她这老骨头里塞的可不是柴灰稻草,而是市井滚出来钢针一样硬的魂气!
第二天早晨,王婆不声不响寻至城外一处荒芜僻静之地,在荆棘丛深处找到一个幽深洞穴。洞口石壁幽冷潮湿,滴滴水珠从顶上滑落,深处隐隐红光浮动,如同野兽睡梦里微微睁开的眼睛。
王婆却毫无惧色,脚步沉稳如踩熟路,径直走进去。只见洞内烛光摇曳,如同醉酒者蹒跚不稳,红光幽暗地闪烁着。两个怪物立在中央,身形佝偻瘦削、面相丑陋得不堪入目,浑身散发出湿土和腐败草木的浓浊气味。王婆仔细一看,自己那美丽如花的张元妻正僵直躺在一张石床上,如精致易碎的人偶,面色惨白青黑。
一个稍高的妖物迎上来:“老妇何事来此?”语气生硬如铁石相碰。
王婆拱手作揖:“闻二公子新娶美眷,我特意道喜来了!”脸上堆起皱纹堆成的笑容如秋后野菊绽放。
妖怪一听“公子”二字,登时咧开大嘴,獠牙缝隙间泄出嘶哑笑声,眼中红芒霎时柔缓。它们似乎颇感舒适,竟殷勤地延请王婆上座,并取石碗倒了些不明浆液请她饮用。
然而它们哪里料到,王婆坐下后便如点燃火药桶一般,指天划地开始痛骂它们祖宗三代——那刻薄词语一串串鱼贯而出,如寒冬裹着冰凌的狂风,劈头盖脸泼了过去。
两个妖怪脸上刚浮起的“笑纹”,瞬间冻结,随后变成不可置信、羞恼、继而化作愤怒滔天。
王婆骂得兴起,突然抄起盛着不明液体的石碗朝离张元妻近的那个妖怪猛砸过去!妖怪狼狈跳开,“当啷”一声碎响,石屑飞溅,它狼狈跌坐地上如同一摊流泻的烂泥。
另一妖怪惊怒交加,暴喝一声飞扑而至!王婆此时已跃至石床边,疾如鹰隼般伸指猛然朝张妻头顶几处穴位戳去!
顷刻之间,石床上的女子骤然睁开双眼——幽暗红光瞬间熄灭,一股黑烟如被惊扰的蜂群嗡嗡四散;两个怪物更如遭到雷霆轰击,捂脸狂吼!那声音带着令人发毛的惨烈绝望,非人类所能发出,随即竟真如同烟尘散去一般,消逝在光影明灭的空气中了。
王婆也不耽搁,迅速扶起张元妻便退出洞外。洞口外月色如洗,映着她匆匆回望洞穴的最后一眼——那里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幽黯在静静酝酿着黑暗。
当张元在家中坐卧难安,几乎要急火攻心之时,老远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夹杂着埋怨。门吱呀一声推开,王婆携着自己的妻子安然归来。妻子步履虽虚软,月白绣鞋上沾着几片草叶花泥,却早已恢复平日里柔声细气的低语和盈盈可人的浅笑。
张元眼含泪水对妻子又惊又喜地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双膝跪地泣声:“从此以后,您就是我家的活菩萨!是小子的救命恩亲……”话音未落,王婆早一挥手打断:
“罢了,老身折腾这半宿,骨头缝里都酸。那妖怪藏污纳垢之所,我顺手替你拿了点报酬——”她手里掂了掂一根光灿灿的金钗:“权当我的汤药费了!赶紧烫些酒来驱驱寒气是真!”
张元连忙点头不迭称是,急匆匆准备而去。
院中只剩王婆一人立立着,仰首远望星斗满空的苍穹。天上星辰如同撒下的金钉般灿然而寂然。她不禁暗自嘀咕:“这些妖怪倒也有趣——分明是惧我这口锋刃般的骂词才动了凶念,却不知这惧意一旦沾染恶念,却恰恰蚀尽了自己的根本。”
月光如洗,温柔披拂在人间万物上,而刚才洞窟里那场惊悚怪诞之剧,似乎真化为夜深处一缕幽微的叹息,缓缓消融在寂静而广袤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