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深夏之夜热浪裹人,牢狱内更是憋闷如蒸,空气粘得扯不开。老狱卒张胜睡得迷糊,猛地嗅到缕缕奇香——幽幽冷气挟着刚出炉饼儿的焦甜味道浮绕鼻端。他睡意顿消,跳将起来顺着香味寻去,扒拉墙角积年杂草,一个深埋的扁石匣赫然显露于泥土之下!
匣子盖得虽紧,却毫无接缝痕迹,四周刻满云波翻卷花纹,在昏暗中显出异样的神秘光泽。
消息飞传如热油溅水,整个牢狱为之轰然。老成狱卒慢悠悠捻着胡须:“古册记载,宝气通灵者常能自隐踪迹,此匣非凡人所造,此乃天示吾等也!”年轻人却按捺不住,捶胸跺脚:“宝!里头必是宝!撬开看看啊!”
牢中所有犯人都被赶到狭窄角落,只有周瑞,因在狱中替众人讲传奇解闷得狱卒几分宽容,被独自关在石匣对面的单间。他心中原本一片死寂,如今见众人炽热目光烤着那石匣,又见几个最急躁的狱卒已扛起石镐、铁锹欲撬之——一个孤注一掷的火苗在他心中跃然燃起。
周瑞骤然扑到栅栏前,高声喊叫起来:“诸位!先听我一言!”
满屋人的目光犹如钉住般直射过来。张胜粗声大嗓:“你这贼囚犯,莫要搅扰发财大事!”
周瑞深吸气压住心跳,声音在幽暗中激起回音:“我昔日为狱吏时曾听高人秘传,此匣乃狱神镇煞之物!前朝凶犯作乱,鲜血流遍牢房,怨灵聚此作祟,正是狱神降下石匣方才镇压。此匣白日可聚祥光,夜则闻匣中窸窣声如鼠啮——你们撬匣之时,凶气外泄可如何了得?”
张胜的手不觉松开了铁镐,年轻人则惊得一跳:“那...那昨夜听见的咔哒啃咬声....”
周瑞见言语生效,更添三分颜色:“昨夜我亲眼见,匣隙中隐透紫金光柱直冲夜空——这是怨灵之气撞到神器宝光!动它的人,恐怕必遭横祸!”
众狱卒骤然静默如死水,脸上惊疑与贪念拉锯。
周瑞心跳如擂鼓,索性闭眼大喊:“唯有福泽深厚之人能请出宝物消灾,而我,恰好知道打开之法!”这搏命一呼几乎耗尽他全部气力。
牢头闻言转身盯着他,目光如鹰盯住猎物:“你?若敢欺瞒我们——”
周瑞强撑笑容:“头儿,打开宝匣,我性命何足挂齿?但要行法开匣,需七日后月圆时刻方才得神灵助力。那时见其宝,也让我这将死之人,看看神物开眼罢。”
七天,这七日是他向绝望借来的命!石匣成了他的稻草,亦是架在脖颈上的一柄无形寒刃。他终日蜷在栅栏边,强睁眼睛盯着石匣四周,深恐旁人真的动手砸开,那样自己的谎言连同性命将即刻烟消云散。
石匣果然成了洛阳牢狱供奉的神物,连尘埃都被恭敬地拂去,只待吉时月满华庭之日。
那几日,周瑞每晚竟真似听到深幽的声息由匣内渗出,沙沙窸窣如千万细齿啃咬暗夜;每到夜半,有灰冷微光,无声浮动游于匣角,如细蛇吐信,如幽魂叹息。
当第七日傍晚,牢头等人押着周瑞随车抬着石匣奔赴刑场赴死时,夜半里那诡异光芒竟微微刺眼,寒气直扎入骨,周瑞心中冷得发麻,但只能咬紧牙关。
天色暗淡,刑场上三司会审,官威严肃、刑具林立。
刑部侍郎一拍惊堂木:“人证物证俱在,周瑞,还不认罪服法?”
四周刽子手杀气森然,人群鸦雀无声。
囚车中的周瑞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挣扎着嘶喊:“大人容禀!草民有通天要事禀报——就在此匣之中啊!”他抬手指向囚车后的石匣,声如裂帛:“匣中有石!”
“石中有何物?”刑部侍郎眼神微动。
周瑞心跳如鼓,面上竭力镇定自若:“石中有字!”
众位大人面面相觑,刑场一片死寂。堂上侍郎大人身体不由前倾:“是何字?”
周瑞感觉最后一口气被榨干挤尽了,他迎着无数灼人的目光,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此字惊天动地...正是——待死之周瑞献宝求生之言!恳请大人容我亲手开匣!”
满场哗然,刑场如沸腾的水。几个官员短暂低头密议,随后喝令将石匣抬上。
石匣在日光下散着凛凛冷气。周瑞被押解前行,颤抖着手指摩挲匣面。触到暗处某个微小突起,他猛然一按——
一声“哒”脆响,匣盖竟如机巧玩具自动滑开:内里,果真静静躺着一枚形状怪异、沾满泥土的黑色顽石。石面冷冽光滑,惟在匣盖开启那霎,幽幽吐出一缕似有若无的凉气,旋即消散于白昼阳光中。
官员默然、众声渐息。
数日后,周瑞走出洛阳牢狱大门,恍若隔世。前方柳枝青青,随风轻轻点水;身后,狱门“哐当”合拢,铁链声响沉重冰冷,如历史合卷最后一声。
他步履轻盈正走着,忽闻城墙另一侧狱墙里传出了激烈的争吵混战声,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嘶喊着:“分宝贝,老规矩!俺可先说,这石板可是俺先看中的……”另一声音立刻带着哭腔反驳:“休想!这破石头俺早抱着睡多少日了…”
周瑞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形容的弧度,轻轻摇头继续走着,仿佛身后那场可笑的争斗再也与他无关了。
死地亦能种下生机,唯恐人性陷落之处,却早已铺下无光的石牢。那方石匣虽曾沉默如深渊,终被急智者燃火照出玄机:人们趋之若鹜所追逐的“宝物”,往往不过是自我执念的倒影罢了。生与死之间那看似铜墙铁壁的界线,原来薄得如同幻梦,只待人心中慧光的轻灵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