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只道阴间有那阎罗殿森严,判官判笔精准,殊不知那幽冥地界竟也有贫富分野。话说有位盐道官慕大人,生时管盐引司、掌百人千钱,自是人堆里滚出的人精,且有些斤两——倒非心机,而是身体着实沉甸甸如一尊行走的肥肉神像。一日酒宴毕了,兴尽回府。府前门槛被酒意醺红的眼忽略了,竟一头跌进院中新掘之坑。
耳边风起,呼呼作响。待清醒,周围全然已变了另一番人间图景:天穹如扣了一口幽暗锅盖,不见星月辉光;地面污浊不堪,隐约夹杂枯骨碎屑;周围高低错落的破屋倾斜欲倒,断壁残垣间,偶有缺牙半齿、衣裳褴褛的影影绰绰飘过。竟是一处凄凉的幽冥小区。
这慕大人尚未站稳,几个饿得眼窝都凹陷的灰白身影幽幽凑近,眼睛绿莹莹只盯着他油光发亮的袍角和腰腹:
“有……嚼谷味儿……真……” 一张脸几乎贴到他身上,鼻子像猎犬一般耸动嗅探着。
慕某一身肥膘本能地抖了三抖,倒退一步差点又摔进另一坑洼:“此乃何处?尔等又系何物?”
一张脸从昏暗角落飘出,竟还裹着个皱巴巴、磨得起毛的旧官帽,嘶哑着道:“此乃地穷宫——下头垫底的去处。吾等皆穷厄之鬼也。饿死、冻毙于此地者,无处可升,亦难再坠,生生在此处做无望的耗材罢了……”这话未了,喉咙深处已是“咕噜”作响。
慕大人恍然惊觉腹中空荡荡如被彻底掏洗过一遍,这才省起,在这死鬼的世界里,他那位高权重的好胃口竟成了个沉重负担,没有烟火供奉,只能生生挨饿下去。此非人间地狱?想那自己生前官库粮仓里的山珍海味,现在自己倒想向墙根儿的尘土低三下四讨口饱腹滋味了!
正愁闷间,忽见一灰扑扑影子,趴在一处墙脚泥泞中,正聚精会神抠着土块往嘴里塞,如食美味珍馐。“此……此为何故?”慕大人诧异道。
那影子缓缓抬头,唇边沾满污泥,嘴角却弯成一道诡异的满足弧度:“新饿着吧老兄?久了便晓得,此土虽涩却厚实!生前是个饿殍,竟到了地下,倒是成饕客了!”话间又掏了块湿硬泥巴,嚼得啧啧作响。慕大人喉咙滚动着,腹中像有个小妖怪在疯狂擂鼓呐喊。
更令人瞠目,竟见一个半透明、面容枯槁的老书生模样的游魂,倚墙而坐,手中捧着几页薄薄残破纸片,口中念念有词,每念三两句便发狠撕下一角,丢入口中仔细咀嚼。慕某颤声问究竟何故。那老鬼眯眼享受回味着:“生前啃纸笔应科考,啃掉几十亩祖田……如今魂也做不成,只剩这点嚼不烂的故纸味儿了!”说罢苦笑,嘴角沾着点点纸屑——嚼不动,但仪式感仍在。
慕某漫无目的如醉汉般游走。突见前方灰影拥挤蠕动如一片污浊的浪头,嘶哑的吼声嘈杂四起,汇成刺耳的一股浊流:“活不了啦!饿得魂飞魄散啦!!”一条破旗子,像烂咸菜叶般,被一只骨节凸显的手高举着,上面是污血扭曲而成的两个字:“开仓!”
慕某心中既惊又喜:“莫非此地尚有官署可申诉?”连忙挤入吵嚷的群鬼当中:“尔等竟敢咆哮聚众?成何体统!本官……本官乃人间四品道员!”
“管他娘的四品五品!”一领头状鬼魂转过身,衣衫褴褛几乎难以蔽体,眼神却像两颗幽深的炭火,灼灼地钉在他脸上,“此地连阎王爷也不下殿瞧瞧,我等告了多少次了?连个回信的鬼吏都没有!”他猛一摆手,“除非……”
“如何?若见官,本官有门路!”慕某像是抓住一根稻草,那官瘾未消,话中仍有一丝傲慢的火星。
众鬼闻言,竟骤然安静下来。慕某尚自不解其意,那领头鬼突然扬手:“上!抬他写状子去!”
无数鬼影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推搡着将糊里糊涂的慕某拥进一间歪斜欲倒的破棚子里去。棚顶垂着蛛网粘成的灰绺,几张残破泛黄的纸页,一支秃得没剩几根毫毛的破笔,就是所有家当。为首鬼不由分说便将慕某按到一块青石墩上:“大老爷快请执笔!此地只有您品级高、墨水深啊!”满室幽魂,个个点头,绿莹莹的眸子都闪着热切饥渴,仿佛他不是个官,而是一只能生金蛋的母鸡。
慕某额头冒汗,心中叫苦不迭。这群饿鬼分明是欲以他“官身”作筏子,去撞那地府高墙罢了!那支秃笔在手,抖如秋风中的枯叶。可望着那鬼眼中如同实质的饥饿之火,他却无从推拒。
就在汗流至脖颈之际,一个佝偻老鬼蹒跚而入,怀中竟郑重其事捧着一物——是个泥捏的小碗。碗底,浅薄得可怜的半碗浑浊浆糊,表面凝着几点暗红的稠块,似鲜血凝固又似污秽沉淀,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锈腥。
“大人……请润笔……” 老鬼浑浊眼睛望着他,喉咙滚动了几下,满是渴望,“小老儿……在此地灶王爷跟前,讨了半柱香,才讨得这半碗血混涎唾啊!”
慕某瞳孔骤缩,胃袋痉挛翻绞如同正遭拳打脚踢!所谓“官威”、“朱墨气概”,在这半碗腥稠面前,竟如阳光下的薄霜般彻底消融殆尽。他拼死压住作呕的本能,抖得笔如抽风。那血涎汁,粘稠腥浊,哪是人间墨香,分明是饿魂们无处哭诉凝成的浊泪。破纸上落笔歪扭的字迹似虫爬,写满生前不敢言、死后无人顾的凄惶荒诞——此刻,笔尖如铅,每一划都似压在他油滑世故的心坎上:
“告阴司衙门各府尊:兹有地穷宫一区,属黄泉盲肠,孤苦无告。万千游魂困于此间,日啖污泥、夜饮霜露,饥馑所迫,魂体将散……念彼等阳世或为良善……伏恳高殿尊神察其情实,稍拨米粒之惠……”
笔尖的幽暗血墨滴落纸上,如同一声沉重而无望的叹息。刚写下“米粒之惠”四字,慕某忽听到外界传来喧嚣鼎沸,万鬼嘶鸣震动了这摇摇欲坠的破屋。
“何事喧哗?”他搁了笔惶然问道。
一鬼惊慌失措扑至:“慕大人!阎王殿上的判官爷正从高空驾到!”
刹那间,棚内外的万千灰影惊骇得几欲消散,方才嘶吼“开仓”的,此刻只求“快藏”。未等慕某弄清状况,只觉那青石墩猛地被掀起一角,他重心不稳,连人带那半碗血墨一同,狠狠跌入石墩下的裂隙中,黑雾瞬间吞没了一切感官……
当慕某再次惊惧睁眼时,竟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自家宅院的泥土深坑里,身上压着几块松土。府中仆人正七手八脚将他往上拉扯,乱哄哄一片。他心跳如擂,汗湿重衫,刚死里逃生。
待坐定回魂,一摸怀中,那常戴的金壳怀表还在。然而,表竟已奇异凝滞不前,更离奇的是,表壳触手温热柔韧——哪里是金银冷光,分明变成了一只温软的大肚子铜手炉。此物正微微散发着令人心惊的温热——像极了幽冥深处那无名的绝望,无声不息,却在人间角落悄悄熨烫出一个烙印:无论贫富生死,荒诞的秩序如同饥寒,终将蚕食所有灵魂深处尚存的一点体面,直至连告状的血都干涸成墙上无人知晓的污迹。
慕某猛将手炉掷于地上。炉壁滚落泥尘,犹自温暖,恍惚间像一双双幽深眼睛注视着他。
泥污爬满精致的袍服,那温热的铜炉触手却凉如黄泉之水。原来所谓官袍的朱紫,一旦跌入幽微角落,与破衣、尘土又有何异?幽冥间的泥泞啃嚼声、撕纸吞咽声、血墨书状声……此起彼伏,原来正是秩序缝隙深处无可诉说的叹息。
慕府从此多了一个怪癖:慕大人每到夜深必命所有灯火熄灭,独坐于黑,反复搓捏他的金壳怀表——表针早已僵死不动,但唯有在黑暗中摩挲它的冰冷停滞,才能让他确认自己并非梦中,确实已逃回了人间的光明里……哪怕那黑暗已在皮下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