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内，黑沉沉、雾漫漫，忘川的水打着哈欠流淌着，死水的腥冷气息仿佛凝成实质。烛火如豆般摇曳，大殿深处鬼影幢幢，那巨大的“阎罗殿”三字，在烛火映衬下显得幽深，仿佛吸食着所有光线。长舌垂过胸口的白无常，正懒洋洋地修剪着自己乌青的指甲，尖利之声刮挠着死寂。突有一纸奏疏，幽幽飘落案头，封皮浓墨写着触目惊心的“郦”字。
原来被烹了的郦食其，此刻黑气缭绕立在殿中，怨气如雾，滔滔指控楚汉之际那最幽暗的一宗秘闻：义帝横死江中，幕后黑手直指刘邦与项羽二人合谋暗算。阎王爷手捧这沉甸甸的诉状，虬髯颤动，面色铁青如同青铜器皿般凝重。白无常伸过头瞄了一眼，悠悠摇动他那长舌：“老大息怒！不过苍生劫数罢了，皆在冥冥定数中……”阎罗浓重眉头刚欲发作——大殿朱红巨门轰然洞开，一股沛然罡风直灌而入，阴惨惨的烛火挣扎着，惊惧地摇摆。
刘邦大喇喇闯进殿来，他甩掉破履，把一只脚丫子翘在案几之上，不怒自威地一挥手：“这厮阴魂不散搅扰朕心！”话音未落，他一双龙爪已将那诉状撕得片片飞白，宛若漫天纸蝶！
判官、阴卒如同被掐住喉咙的木雕泥塑，僵立着一动不敢动。白无常更是瞬间缩成一团烟雾，长舌头几乎要被他急惶吞回肚里去。阎罗王霍然起身，巨掌猛拍案牍，那墨池几乎要吓得跳起！他口中雷霆怒叱：“泼皮无赖！便是阴间也无法治得你？无法无天！”可目光撞见刘邦手中那柄寒光凛冽的宝剑时，阎罗竟一时语塞，竟硬生生将喷薄而出的“罪该万死”咽了回去，只有额角一道青筋狂跳。
“罪？”刘邦嘴角一咧开，露出几分嘲讽的笑意，“朕昔日手刃白蛇，那时节天下便道是白帝子当道！怎不见你等鬼使神差出来絮叨‘因果’二字？”他声音陡然拔高几分，“而今倒管起俺这赤帝子斩了一个不识相的楚王来了？”言罢手指狠戳向那纸屑纷飞之处，“义帝挡了朕的路，就是最大因果！鸿门宴上的残羹冷炙，项羽那小子掀桌掀得，难道便掀不得他义帝？”那傲睨万物的眼神环顾四周，大殿中的鬼魅寒意竟也瑟缩了三分。
阎王爷僵立高堂之上，虬髯无风自动，牙齿都几乎咬碎，眼中怒火几乎要烧焦案上的公文竹简。他忽然疲惫地长叹一声，那叹息如铅块砸在死水潭中：“唉！我如今才真正懂了……神道之上，尚有更为霸道的东西呢！”他颓然后倾在椅上，口中仍在喃喃自语：“强横……强横竟能欺天瞒地？”余音颤抖着穿入浓雾之中，不知散向何方何处。
此刻再看地府公堂，白无常已然匍匐于角落的灯影之下，像极了一条惨白的纸带。那份飘散的郦生诉状断片，不知何时幻化成漆黑枯叶般垂死之蝶，僵附在将灭的烛泪之上。唯听得深长甬道中传来的兵甲铿锵踏击之声，刘邦高声笑骂的尾音于虚空里悠悠振荡、回响，渐渐消散，殿里仿佛未曾起过风波，却又确实多了些什么永难拂去的阴冷尘埃。
烛火挣扎了一下，一滴滚烫的烛泪砸落于某张未收拾的废稿之上，恰好淹没“苍生劫数”四个刺目小字。那墨团在明灭之间扭动挣扎，竟渐渐爬成一条墨色蚯蚓，悄无声息滑入地砖缝隙深处，无影无踪了。
这鬼魅森森的世界，依旧浸泡在那万年不动如山的、浓墨的黑暗里，仿佛从未有谁惊扰。只有那残烛燃尽时最后一丝幽光映出的角落，似乎留下微微的震颤，转瞬即逝，却又是这般真切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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