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府灵璧县有座青砖小院,近日却总被一腔憋闷的怒火烧灼着。院中姑娘芸娘,正与手中的擀面杖较劲,砰地拍在案板上,连带着简陋方桌上针线篮里几根绣花针也惊了一跳。
数日前,媒人登门捎来口信——那位即将迎娶她的富家郎君严公子突然退婚,嫌她家中贫寒,竟道沾染贫家烟火之气会污了他贵胄之躯!风言风语如凛冽冰水刺入芸娘心底每一寸缝隙:“听说那公子鼻子刁钻得能嗅出铜板味儿呢!这丫头,只怕身上洗不掉的咸菜味把公子的熏香都搅浑了!”
她捏着半片磨破衣料,指关节攥得惨白。那未婚夫退婚时尖刻话语依旧刺耳:“这粗麻劣布,穿着恐怕污了您府上的门楣!”如今连同四邻闲话一起,化作无数细密钢针钻刺着她。绣花针不小心扎入指尖,沁出一点殷红,芸娘眼底最后微光仿佛也随这血珠渗入灰败指尖,湮灭无痕。她猛地起身狂奔而去,身后案板上,那无辜的擀面杖微微摇晃,似乎尚存惊惧。
是夜月色惨淡,芸娘竟纵身跃入咆哮翻涌的河水!
灵璧城另一端奢华沈府里,连日恹恹昏睡的沈姑娘终于睁开双眼。亲眷仆从围得水泄不通,狂喜未歇,谁料沈小姐忽然挣扎着直愣愣挺起身子,声音竟凭空拔高一截,带着刺耳土气:“我那个擀面杖……哪里去了?”
沈家老爷夫人犹如骤然挨了闷棍。他们娇养的千金从未沾手任何家事,此刻却扯着陌生而粗重的腔调,执意索要擀面杖,更絮絮叨叨什么粗粮炊饼、河边浆洗……竟有几分邻村那个芸娘的腔调。众人面面相觑时,沈小姐倏然抬头,目光如电射过来:“你们围着我这寒酸的丫头作甚?还不退下!粗手粗脚当心扯坏了我新得的丝线!”这声嘶喊裹着乡野的泥土气息,将华丽的绣房染上突兀的异色。
闻此喧闹,那位早已登门探望、自以为将佳人在握的严公子也闻风上前欲献殷勤:“可要新添些苏杭绸缎,才配得上妹妹的清雅……”话音未落,沈小姐一个白眼利刀般横过:“少放酸腐香屁!您不是顶厌那土腥味儿么!” 声音激越高亢,分明夹带了当日遭退婚时刺骨的风霜痕迹。严公子脸色惨白倒退,仿佛猝然被芸娘当胸撞上,一时再难启齿。
厅堂里疑云郁积几欲滴雨,沈老爷终命家人请来县尊大人。
县太爷尚未升堂坐稳,沈小姐已双膝跪地,未语泪先落:“大人明鉴,我乃河西贫女芸娘,被负心汉毁约羞辱才投身赴死!蒙上苍垂怜,借得沈小姐贵躯还魂人间!”
严公子气得浑身筛糠一般发抖,急急辩解:“一派胡言!此乃我温柔娇美的未婚妻子!”县太爷不动声色,转头唤过衙役低语片刻。待一根油光发亮、浸透了汗水与烟火的粗实擀面杖递到沈小姐眼前,她如离弦之箭扑上前抱住,刹那间泪如泉涌:
“大人请看,我这粗鄙农女只会这个!那描龙绣凤的细活儿,半针也不会!”说完,手中擀面杖竟有生命般朝前飞出,恰砸在了惊惶欲跑的严公子脚边!仿佛不甘的芸娘之魂犹在棍中,无声控诉着那凉薄负义者的面孔。
满堂皆惊!芸娘借沈小姐之口继续说道:“我借的是人命的身子,可不是攀附富贵的梯子!如今我既醒,便只想靠这双手活着!”她猛地攥紧那擀面杖扬手一指,直戳那早已面无人色、瑟缩不敢抬眼的严公子:
“今日起断然与你无干!若还有人觉得这身子矜贵,嫌弃我芸娘粗手笨脚,便是瞎了心——皮囊裹体而已!何分三六九等?”她眼神清亮,仿佛看透人心。
退堂之后,沈家老爷夫人面对重生之女,内心百味杂陈。他们无奈妥协,拨偏院一角,任芸娘凭她那双有力而勤劳的手生活下去。
据说那曾趾高气扬的严公子自此仿佛染上怪疾,最忌讳“咸鱼”“河鲜”等字眼,嗅到一丝烟火气便面色惨白、掩鼻疾走,狼狈如败犬,徒惹旁人讥笑。那些曾讥讽芸娘贫寒的长舌妇们亦闭口噤声,每当瞥见沈府西院里揉面蒸炊的忙碌身影,便感觉那有力的擀面声,仿佛一次次敲在她们自以为是的脑门上,一下比一下更响亮。
芸娘借来的富贵皮囊内,跳动着的,永远是那个对命运啐了口唾沫的手艺人灵魂。生前,她用针线缝补辛酸的日子;死后,她的执念竟附着在一根毫不起眼的擀面杖上还魂!那根棍子如烧红的烙铁,猝然烫穿了贫富相隔的天堑,甚至烫破了世俗偏见的面具。可见纵使阴阳轮转,风骨依旧能挣脱枷锁——活着时双手可织天地,死后魂灵亦能掀翻命格的不公台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