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紫禁城里的老槐树才懒懒摇落第一片黄叶,礼部侍郎刘大人却被康熙爷一道密旨催得上马离京,日夜兼程赶往边塞科尔沁草原——荣亲王的独苗儿小郡王常格,悄没声儿的死啦!府里秘报只说是突然病亡,老王爷瘫在榻上泪早已流尽,仿佛一具只剩骨架的空壳。
说来这小常格,虽贵为皇族血脉,却少了些皇子的骄矜气派,年纪不大倒是颇通人事,又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好容貌。奈何这般人物,竟如昙花般匆匆凋零,怎能不让人暗生疑虑?因此刘大人一路纵马飞驰,连饭也嚼不出一丝香滋味。
赶到王府时,府内白幡如雪,森然悬垂,偌大的府邸死寂沉沉,唯听得北风刮过房檐尖啸。荣亲王老态龙钟,由两名瘦弱的老仆左右搀扶着迎出来,浑浊老泪在枯陷的眼眶里颤悠悠打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无声的悲恸。
刘大人拱手行礼,尚不及启口安慰几句,一阵妖风陡然卷地而起,刮得庭中垂挂的白幔疯狂扑打翻卷。风打着旋儿低吼着猛扑向王府那幽深如穴的中庭。众人悚然,循风望去,只见庭中那口浇花用的大水缸附近,光影明灭不定,片刻之后,缸沿边上浮现出一个人形——通身水淋淋的魂影,分明还带着几分生前的清俊轮廓,又惨然如同浸透河水的破烂布偶。水珠顺着它虚幻的发丝滴落,渗入青石板,竟真真化成一小滩渐渐洇开的湿迹。
“咳咳……诸位,都看我挺稀罕?”那影幽幽开口,语气带着股不合时宜的顽劣劲儿,“水喝多了,嗓子不太爽利。” 它努力想站直些,却终究被一股无形重量压得身形微佝,“喂!底下哪位主事的听审?本郡王在这儿站得腿都酸了,也没个坐儿吗?”
刘侍郎头皮发炸,魂飞魄散。倒是那水淋淋的身影不耐烦地把湿漉漉一甩,溅起半透明的水珠,不耐烦地发话:“我便是屈死的常格,水里泡够了,有冤无处诉!喂,底下站着的,可有个主事的出来审审?”
这清朗的少年之音如此熟悉,又掺着水浸般的幽冷。王府众人,如遭鬼爪扼喉,惊惧中透出狂喜:小王!竟是小王阴魂现世!
刘侍郎壮起胆:“郡王在上,下官刘墉,奉旨查案。有何冤屈,尽可道来!”
常格的魂影闻言长叹一声,水雾缭绕中摇头晃脑,神情倒显出几分昔日淘气:“我说刘大人哪!你们当官儿的,平日没觉得这府里头的管家扎尔哈,对我笑得太过热情了?”他竟似忘了沉冤血仇,反倒撅起了嘴,“他那笑容,简直像贴了块生铁皮,又凉又硬,令人浑身难受。还有那库房钥匙,我看他成日攥得死紧,宝贝得很呢,恐怕比他那条不值钱的性命都宝贝得多!”
忽然语调陡转,厉如寒冰:“岂料这狗贼偷印了我的私章!那天,我独自在院里溜达,背后猛地蹿出几个黑影!他们按我进那水缸,”魂影剧震,周身水珠滚落得更急,“……我挣扎!水里……全是光……乱涌……”他的声音断续抖颤起来,被窒息瞬间的痛苦扼住,“他们按住我手脚、摁住我头……直到水面……再无气泡!”那声音里的水滴,像是无休无止地坠落,“可怜我家父王,竟被这豺狼蒙蔽,反倒厚待于他!”
魂影一时激愤,浑身水流汹涌泼溅开来,湿气猛烈,裹卷庭院,冲得灵幡与白烛纷纷抖动摇曳;寒气袭入众人骨髓深处,牙齿都忍不住咯咯作响。然而他竟硬要维持一副威仪姿态,倒令这阴冷惨状之中平添一丝不合时宜的尴尬和可笑。
王府大管家扎尔哈,素来持重有礼,此时却瘫软跪地,如抽去脊梁骨的一摊泥浆,脸比死人还要青白。他涕泪横流,口中无伦次哭喊:“王爷饶命!郡王饶命!奴才鬼迷了心窍!鬼迷了心窍啊——只因您查对库银……眼看窟窿捂不住了……”他瑟瑟发抖,“才动了杀心……奴才该死!该死啊!”
荣亲王猛然惊醒!他跌撞着向前两步,浑浊眼珠死死盯着地上烂泥般的身影,枯唇猛烈哆嗦:“畜生……妄本王待你若亲人!”他喉咙里迸出一声撕裂般的哭嚎,整个人向前扑倒。“畜生!你害死本王唯一的血脉!”两行血泪缓缓从他深陷的眼窝蜿蜒滑落,竟比眼前鬼魅更显凄惨枯槁。
次日正午,日光惨白酷烈。扎尔哈与其党羽被五花大绑于市口刑台之上。刽子手刀锋一闪,阳光下溅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几颗圆滚滚的人头骨碌碌滚落尘埃,圆睁的双眼还残留着难以名状的恐惧与惊骇。
行刑台正对面的茶楼屋顶上,隐约浮起一道影子。那影子不再湿淋淋,反而笼上了一圈柔和的光晕,像是月下轻纱一般。他默默向台下一拱手,姿态极尽从容。
“刘大人请转告家父,”声音清朗而渺远,再无半分怨气,“从此不用再费心上香了。地下管了顿热乎饺子,滋味虽寻常,倒也胜过无谓的水淋淋凄惶。烦劳费心转告,就此别过——”未及刘大人抬头分辨真假,那影微微一晃,已倏然飘散无形,仅余日光穿行过透明薄雾的一刹恍惚。
只听得远远的半空中,似乎还传来一句带笑的话,又似乎只是耳畔一阵风过:“呵,世人总怕凶鬼来索命,殊不知最凶的那尊鬼啊,原是活人面皮底下那颗漆黑的心。”
从此草原再无人传说鬼语阴诉,水缸空空寂寂,映照着天空云卷云舒。人们偶尔走过王府深院,隐约听见的,也无非是风吹白幡萧索的翻卷之声,宛如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又仿佛是谁在诉说一段消散的旧事。生死悬于一线处,怨煞不过人心毒——凶灵固然可怖,又哪及活人身内寄伏的魔。